电话铃声在此时突兀地响起。81号起身微微向他躬身表示歉意。
那边也许是有要紧的事情,81号没有打招呼就自行离去。
而特奥多尔在确认81号已经完全离开之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一些事情,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来。
他所在的地点是高层在白塔里专为首席哨兵空出来的休息室。
在九个月前他已经把一些必须的日常用品安置好,但仍有一些物品被他留在他的旧公寓楼里。
将身上的衣服换成一件灰色的宽松连帽衫。戴好帽子、墨镜和口罩。
特奥多尔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屋顶闪着红光的监控摄像头,尽量自然地推开休息室的大门。
没有了白噪音的保护,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像是忽然被痛击的痛苦,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不过特奥多尔很快就靠打开屏障适应过来。
现在是下午实训课的时间,白塔走廊里空空荡荡的,他觉得自己有点太过扎眼了,因此加快了步伐。
旧城区是整个维尔斯特的雏形,布局更加简单:白塔本体的宿舍收纳5到14岁的孩童;白塔之下就是特殊人类的聚集区。除去加入军队及科学委员会的特殊人类在主城区有自己的宿舍,其他人在14岁以后会在这里拥有自己的一间公寓。
零零散散有几个换班的警察在公寓楼下,彼此之间一边抽烟一边闲聊。
特奥多尔被分配到的旧公寓邻近月牙湖公园,离白塔不远。他很快就走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
门牌上仍然写着“里希特”三个字,门把手上已经落了一层薄灰——这间公寓还没有等到它的下一位主人。
说来很巧合的事情是,这里以前也是海德里希被分配到的居所。
特奥多尔进入白塔的手续并不正规,所以他一直跟着海德里希住。
直到他十六岁时海德里希失踪,这个公寓的短期租赁权才归属于他。
特奥多尔有时候会怀疑他们是不想换那个写有里希特三个字的门牌才将这个公寓留给他的。
但他其实并不喜欢里希特这个姓氏,也不喜欢霍尔格,他父亲的名字。他对父母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
他曾见过他们的照片,高大严肃的日耳曼男人穿着白色的实验服,他的身旁是一个有着东方面孔的女性。
他们身边有很多孩子,海德里希站在最中间。他这位长兄有着一双很特别的吊梢眼,和他的母亲一样的黑发和黑色瞳孔,以及相对于其他人更加柔和的面相,因此特奥多尔可以从那群孩子中一眼认出他。
其实他也不太记得长兄的模样了,即使他的床头依旧摆着那张他和哥哥还有嫂子的旧照片。
照片里的青年男女笑容张扬又明媚;海德里希看向他和爱人的眼神温柔缱绻。他每次看见都会恍惚地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海德里希时,那双眼睛漆黑不见底,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黑洞,再也看不见里面饱含的情感。
旧城区的公寓大都是30平方米左右的复式loft,包含玄关、开放式厨房、客厅、卧室和独立卫浴,一层十户左右,哨兵向导混住,男女分开。
设施老旧但胜在齐全,独居空间尚有富裕。卧室在空间相对狭小的二楼,正对着可以看见巨大的落地窗,保证了采光。
这九个月他基本没有回过这里,床单上落了一层灰。所幸出门前备好了口罩,才让他免除了被灰尘侵入免疫系统的折磨。
房间里依旧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旧照片静静地躺在那里,有些泛黄,已经看不太清照片上人的脸了。
窗外他看见了夕阳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的。
他想不起那个名为穆溪云的女性向导的脸庞,只是依稀记得某一天窗户边洒满金光的湖面,年轻的女指挥官那一身漂亮的军礼服和勋章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但她也就是这样,在某一天忽然消失不见的。
想杀死一个人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甚至不需要流血。□□的死亡不过是死亡的开始,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但人的记忆又是那么不可靠的东西,它能被重塑,可以被抹去,像是沙漠里蜿蜒的车辙,转眼又会被风沙抹去。
他会慢慢忘记,直到他们从他的记忆里死去。
特奥多尔静静地在床边坐了一会,然后开始翻找他想要的东西。
从海德里希身上学到的坏毛病。公寓被他弄得很乱。
他走之前只带走了经常穿的便服、洗漱用品和他常用的长刀,实际上公寓里还有很久以前海德里希的衣服、收藏品和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过期的香烟和酒。
床头柜上还有一个小盒,里面是穆溪云的军功章和号码牌。再仔细翻翻他还能找到一块磨损严重的军用识别牌。
抽屉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摆在地面上。有很多弹壳,被拔下来的变异的蛇状怪物的鳞片或是什么其他动物的骨骼,坏掉的枪械零件,断刀的刀刃毫无章法地码在一起。
早些年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能换不少钱。但他记得好像是因为他喜欢,所以海德里希便都留了下来。
还有一些旧书,大部分都已经泛黄卷边了。保养得最好的反而是一本诗集,热烈而大胆的爱情诗,一本**。
书里的笔迹隽秀有力,那大概是穆溪云留下的东西。他把书翻到被折起的那一页。
“Aquí te amo”
他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在一旁。下一层里大多是一些饰品。这些东西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了。
他看到了只剩一只的对戒,一个胸针和一只玉镯。他还看到了一件银饰:一块长命锁。是孩童的尺寸。
在最底层的抽屉他才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一层堆着很多药:维生素补充剂、碘片、扑热息痛、免疫抑制剂、光敏剂、抗生素类和镇定剂。
他在白塔的休息室备了常用药,部分也可以在医务室买到。这些药物大多已经超过了保质期。他还没有来得及扔掉。
一排安瓿瓶静静躺在一旁,上面没有标签,里面是无色澄清的液体。他将玻璃瓶拿起,在昏暗的房间里借助明亮的月光细细观赏起来。
81号怔在楼梯的转角。
特奥多尔,上帝的礼物。那个抛弃妻子和表妹媾/和的男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造出了怎样的孽子。
天生的残缺让他不配为这个庞大世族的一员。但他依旧被冠以里希特之名存活于世间,向那个男人证明他所谓的理论是多么荒谬可笑。
朦胧的月光笼罩在特奥多尔近乎透明的皮肤和浅色头发上。修长的手指捏住安瓿瓶两端,让光透过玻璃瓶映射进他灰蓝色的瞳孔中。
青年回过头看见了他的向导,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缝,笑意几乎是从眼中迸发出来的。
“你看。”特奥多尔的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找到了。”
很少有人提起过,其实特奥多尔本身长得很好看。是另一种特别的,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类的美。
只是很多时候来去如风的年轻哨兵会让人习惯性地去忽视掉他的容貌。
在维尔斯特,能力比一张好看的脸重要。
他并没有问81号怎么找到了这里。窗外已经全黑了,大概是到了断电的时间。
在他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耗去了大半的光景去找一个可能不是那么有用的药物——他向81号提起的,可能导致基因异变的抑制剂。
他不太想让这个委托的进度停滞不前。
手环上的时间指向23:52分。现在已经是宵禁时间了,没有办法再回白塔去休息。借着手电筒的光,81号开始帮忙收拾乱成一片的卧室地板。把东西分门别类地收拾好,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的00:23分。
掸去床上的灰尘,他和特奥多尔时隔多年又一次躺在了同一张床上。床头有不会断电的播放器,用来播放保护哨兵感官的白噪音。
还没等81号打开白噪音,特奥多尔就已经沉入了梦乡。哨兵的呼吸声很安稳。81号确定他已经睡着了。
81号随手摸到那本诗集,和特奥多尔一样翻到了被标记的那一页。
他轻声念出那句不知名的语言,然后合上书,将它放在胸口。运行模块里久违地出现了故障警告。
“提问。”
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语气稚嫩。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脑海里听见这个声音了。
“你会如何定义,什么是爱。”
昏暗的房间里,无名少年向他问道。
“人类的爱是很宽泛的概念。所以我不需要你的标准答案,#81。我并不想知道超级计算机是如何定义爱的。我想要你的答案。”
“作为人的答案。”
系统开始报错,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特奥多尔睡得并不安分,很快便挤占了他的位置。像很多年前一样他下意识地将特奥多尔搂进了怀中。
然后他不自觉地想起哨兵在月光下朦胧的影子。
情绪的波动也可以是一段数据,人体也不过是一台精妙的计算机。他可以凭借强大的算法模型模拟特殊人类的一切。
他洞悉,学习,变成人类,却始终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那不是一串代码,也不是数学模型。
人们说着爱却能貌合神离,明明不说爱却在望向他人的眼神中饱含爱意。
没有身体的结合可特奥多尔依旧能将自己全部的身心交给他。
可他们明明说哨兵和向导的精神链接脆弱不堪,好像人类之间只有通过交/媾才能证明所谓的爱情。
这和原始的动物有什么区别?
道貌岸然的野兽。
特奥多尔找到他说,他需要一个向导。无名的少年说,他需要一个观测对象。
于是也是在某个夜晚,在这间公寓里他欺骗特奥多尔完成了他们的结合。那段记忆当然是假的。人类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
书本被再次翻开,穆溪云清秀的字体映入他的眼帘。字母下是那一句话的译文。他能想象年轻的女向导如何郑重地写下了她的心意,而多年后另一个人借她的手将这份情感传达。
“Aquí te amo”
监控摄像头在黑暗中闪着红色的光。
“在此我爱你。”
安瓿瓶折射出的光线映在青年的眼眸,和八年前甚至更久远记忆里的身影重合。
在那一瞬间,也只是一瞬间,#81第一次产生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