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敞开着,但来人还是很礼貌地轻叩三声,然后等待着她的回复。
莱尔希听到声音警惕地躲进了桌底。梅尔维普端着平板,没有转身,用笔尖敲敲桌面,开口说道:“阁下,我们出去谈?”
那是一个带着面具的高大男人,黑发,白色衬衫,裤子塞进长靴里。他微微点头,然后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女士优先。”
“没关系,我和老同学聊聊天。”莱尔希拽着梅尔维普的裙角,似乎不太希望她出去,梅尔维普只得轻柔地抚着女孩的头这么安慰道。
男人的脖子和耳朵后有一块狰狞恐怖的瘢痕,由鲜红逐渐过渡到深紫,最后是呈现近乎于肤色的淡粉色。莱尔希莫名地对这道伤疤感到恐惧。
男人在梅尔维普出门以后顺手带上了房门,将二人隔绝在她的感知之外。她蹑手蹑脚走到门口,透过小小的窗户查看门外的情况。
男人摘下了他的面具。面具之下,那块瘢痕从耳后延伸到男人的右半张脸上,变成如同树枝一般凸起的分叉。似乎是察觉到这边的异响,男人向她所在的方向投去了目光。她也得以窥见男人全部的容貌。
完好的那半张脸轮廓柔和,吊梢眼,纯黑的瞳孔,略显疲态。右边的眼睛无神。压着嘴角,不怒自威。
梅尔维普的目光紧随男人的动作,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警惕:“你在看什么?”
男人转过身,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玩味:“一只不太安分的小云雀。”他的目光与梅尔维普相遇,语气中带着一丝怀旧,“好久不见,德尔菲娜。”
“劳烦执政官阁下大驾光临。”她说,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跟男人保持着距离,“是什么事情?”
“来和老同学叙叙旧。不必对我如此警惕,梅尔。”
“很难。”
“我明白。”海德里希停在离她一两步远的距离,没有继续靠近。
科学理事会的走廊选择用巨大的落地玻璃修建,可以清楚地看到核心区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掌权者会喜欢这种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掌控感,但是她并不喜欢。她知道她从来都不会是玻璃外面的人,她就是只被封入玻璃的绚丽珊瑚,看似被完好地保护着,却始终只是供人欣赏的玩物。
两人并肩而立,面对着玻璃窗,然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梅尔维普在等着他开口总是不自觉地想起穆溪云,那个维持着他们之间脆弱友谊的那个人。想着好友明媚的笑脸,以及她到底看上了这个男人哪一点。
“穆的忌日快到了。”他说。
“我知道。”
她觉得胃一阵一阵地绞痛,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让如同海浪一般翻涌而来的情绪显现在脸上。她不敢去看海德里希的脸,那一道道疤痕让她觉得难受反胃,她害怕再看到那张脸她会忍不住哭出来。
她讨厌海德里希,讨厌这个把好友从她身边抢走的男人。她讨厌他偏偏在这时提起那个残酷的事实,明明她拼命地想要假装穆溪云还在她的身边。
梅尔维普深吸一口气,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
好在海德里希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在短暂的如同吊唁一般的沉默后,男人终于说出了他此行真正的来意:“他们已经盯上你了,所以我来带走莱尔希。”
“她也在你的计划里吗?”梅尔维普不自觉地用手拨弄着耳边的碎发,低声问道,“你要带她去哪?”
“白塔。”
“能保证她的安全?”
“我向你承诺。”他说着,直勾勾地盯着梅尔维普的眼睛,语气郑重,“梅尔,不会再有第二个穆溪云了。”
梅尔维普低着头,盯着自己制服上的那块泛黄的污渍。
“不会有第二个穆溪云了。”她重复着那句话,“是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穆溪云了。”
莱尔希依旧努力地扒在窗沿,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透过玻璃望向两人的方向。或许她已经知晓了男人的来意,梅尔维普回头看向她时,女孩的眼神里满是慌乱不安。
“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那么这次会面,是告知,不是商量吧。”
海德里希点头。
“我和阿德勒一样不会问你的目的究竟是为何。”她面对着海德里希,直直地盯着他那只完好有神的眼睛,“你的野心是为她报仇也好,创造一个完全新的秩序也好,所有我能做到的,我都为你做到了。所以我的请求也很简单,不要再把更多无辜的人卷进来了,海德里希,就此收手吧。”
梅尔维普紧紧攥着的手心已经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但她依旧倔强地守在门口,用单薄的身躯对海德里希发出无声的抗议。
“从我走上这条路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政治游戏从来只有你死我活,梅尔。”他平静地将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她是否是局外人,你我都清楚。”
“我不能背叛我的老师。”梅尔维普的肩膀被他捏得生疼,话语间带着一丝颤抖。她明白那是一种及其危险的威胁状态,但依旧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
海德里希依旧在步步紧逼。哨兵的威压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瘫软在房门口。
莱尔希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房间门。
“我和你走。”
瘦小的女孩意志坚定。
她将瘫倒的梅尔维普搀扶起来,让她坐在椅子上休息。在向导的意识消失前,小小的女孩已经走到海德里希的身旁,正向她挥手道别。
她握着男人的衣角。海德里希走得很慢,像是在刻意迎合她的步伐。他在离开前就戴上了那张面具。周围的人似乎是忌惮着那张面具,没有人上前阻止。到后来,暗处多了不少不怀好意的目光。海德里希干脆将少女抱在了怀里,大步流星地离开科学理事会。
莱尔希在他的怀里发抖,他就像安抚受惊的猫咪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脊背。
“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吧。”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
一只小狗坐在窗棂旁。他看着窗外,有一只小鸡正在追逐着蝴蝶玩耍。他想和小鸡做朋友。他推开了屋舍的门,走到了小鸡身边。可小鸡看到他却惊声尖叫着跑开了。小狗不解地坐在原地,看起来很失落。
枝头上,乌鸦放声大笑着。他嘲笑小狗:“哈哈,他跑了,被你吓跑了。”
小狗很是不解:“怎么会呢?”
“还怎么,你的牙都长出来了。”乌鸦在小狗身边蹦蹦跳跳,“说明你会咬人。”
“咬人?”小狗问乌鸦,“咬人是什么啊?”
“什么是什么,就这么咬呗,多吓人!”乌鸦做出一个非常夸张的动作。
小狗有些沮丧,他想知道什么是咬人。他掰着花瓣思考着:“去,还是不去。”
最后他踏上了旅途,决心去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遇到了河狸。
“您好。”
“您好。”河狸正在造它的堤坝,忙碌地扛着木头跑来跑去。
小狗跑到他的跟前:“您知道,我找您是,我想问……”
河狸在慌忙间把小狗当做木头扛了起来:“我说,你别耽误我,我/干活呢。”他把小狗放回了原地。
“您咬断了好多树哦。”小狗感慨着。
“什么?你说我咬的?”
“是。”小狗点头附和。
“我不咬东西,我这是在建水坝,你别碍事。”河狸似乎有点生气。
小狗有些愧疚地说:“对不起,再见。”然后他离开了。
“咬是他的工作。”小狗自言自语道。
他遇到了野猪。
他向野猪问好:“你好,野猪。”野猪向他点头,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他接着追上去问道:“您的牙齿这么大,应该喜欢咬人吧。”
“我喜欢橡子。”野猪回答。他没有停下他的脚步。
“橡子。”小狗重复着。他又追上了野猪,继续问道:“咬人是好事还是坏事?”
野猪围着小狗转了一圈。他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小狗有些沮丧。
“我有个疑问。”小狗坐在树桩上,无聊地向河里投着石头,“我想知道,应该咬人么,还是不应该。”
“我真不知道。”野猪还是那个答案。
“你不知道,能怎么办。”小狗失落地离开了。
野猪跟上了他。
他们遇到了狼。
“看看这是谁来了,我的朋友们,真让人开心!”狼坐在树丛的中央,他大笑着,“你们怎么这么拘谨,来吧。过来这里。”
“您好。”小狗向他问好。
“我在这里一个人坐着,就想着会不会有人来看我。”狼大笑着说,“你们这就来了。”
“我们这就来了。”小狗重复了他的话。
狼笑着:“我的好孩子们。”
“你看他的牙多大。”小狗偷偷和野猪说。野猪附和着点了点头。
“您大概非常喜欢咬人吧。”小狗接着对狼说。
“咬人?”狼大笑着反问道,“小笨蛋,我的朋友,谁会说自己喜欢咬人呢?”
“不得不咬人,人就不喜欢你,用各种话骂你!它们也能咬啊!”
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野猪。
“嗯,还请你们见谅。”他舔了舔嘴唇,“我现在要吃东西了。”
小狗闭上眼睛,他想着:“太可怕了。”狼扑向了野猪。等他睁开眼睛时,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小狗害怕地逃跑了。
他透过草丛看到了捆着野猪的狼。
他遇到了大象。
大象有着比狼更长、更大的牙齿。
“他肯定会咬人吧。”他这么想着,不小心吵醒了大象,“我完蛋了”小狗仓皇地躲到了一旁的草丛中。
他躲在草丛间瑟瑟发抖,但是大象并没有追过来。他继续睡着了。
“这么大的牙,竟然不咬人。”他自言自语地说着。
天空下起了大雨。小狗不得不踏上回家的道路。
他遇到了牛。
“您好,牛女士。”他向牛打着招呼,紧接着他又问道,“请问,牛女士,您有牙吗?”
牛只是专心致志地吃着草,没有回到。小狗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自己的问题,于是他重复了很多遍:“我问,您有牙吗?有牙吗?牙?”
牛咧开了她的嘴巴,露出了她的牙齿。
“有。”小狗被吓得向后倒去。
小狗回到了农舍。
狼正透过栅栏对着小鸡。他说:“他长得那么可爱,黄黄的,小可爱,而且还不会咬人。”他在说小狗,但是却一直盯着小鸡,眼神里不怀好意。
小狗忽然恶狠狠地扑向狼,狼惊叫着:“你怎么回事!怎么还咬自己人呢!他又咬人了!”他仓皇地逃开了。
小狗回头,却看见小鸡跑到了离他很远的地方。
他看向小狗的眼神里满是恐惧:“你不是说,你不会咬人的吗?”
等海德里希带着她乘上去往旧城的列车,女孩已经随着低沉的声音缓缓进入了梦乡。
他静静地凝望着车窗外的风景。
“很久以前。”不知道这段话是在说给谁听,也许是他自己,“她跟我讲了这个故事。”
“我早该知道这个故事意味着什么。”
狼的獠牙即将洞穿猎物的喉咙,你不该是不明白牙齿含义的幼犬。即使露出牙齿会令你要保护的人战栗。
可是为什么呢?
人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憎恨彼此的?
是从一部分人类长出獠牙开始的吗?
穆溪云死去的时候他就在她的身边。
当海德里希顺着莱文给他的线索顺藤摸瓜到废城遗留的旧实验室,他看见了巨大的圆柱形容器里浸泡着的一具具少女酮体。穆溪云正疯了一般地拼命用石头砸开玻璃。但只是徒劳。
他上前拉住她的手,把制服披在浑身赤/裸的穆溪云身上,圈进怀里。不停地安抚着因为受惊而瑟瑟发抖的爱人。穆溪云的脸上都是血,手也被石头磨得血肉模糊。眼泪混着血水从她的眼眶里流下,滴在海德里希的制服上。
“海德里希。”她捧着他的脸,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我感受不到你了……我找不到你了……”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子弹毫不留情地贯穿了她的脖颈,血从动脉喷涌而出溅了他满身。
“你想为她建立新世界。”莱尔希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着,“不惜一切代价。”
海德里希沉默着点头。
“可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人类之间坦诚相待,即使特殊人类露出尖利的牙齿,也能和谐共处的新世界。”
再度从噩梦中惊醒,特奥多尔猛然抓住一旁81号的手。
他颤抖着用尚能行动自如的左手将81号全身摸了个遍,然后毫无征兆地捏住他的脸,吻了上去。
柔软的唇齿相触,确确实实的实感。
特奥多尔的眼眶泛红,湿漉漉的灰蓝色眼睛正无助地望着他。
“81号。”他说,“我感觉不到你了。”
文中小狗的故事来源于一个苏/联时期的定格动画短片,名字就叫小狗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