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夜遇见这小子到现在,他的情绪就一直被她牵着走,哪哪不得劲,处处透着古怪。韩瑜冷静了,深觉这小子起码有八百个心眼,与其打交道,得谨慎再谨慎,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鲁莽。
两指捏着鹿笙衣角拽拽,示意她松手。她却还是睁着眼傻傻望他,没有一点自觉。
韩瑜推她,拉开两人距离,没回答她的调侃,摸出千里镜,从窗户一道细缝看外面。方才他一眼瞧见的那人跟着赵丞相进了一间屋子,可门一关,他便看不见什么了。
半天不吱声,下巴肌肉绷紧,脸色突然变得难看冷酷。鹿笙蹙眉接过他手中千里镜,望不见屋里场景,但知道了他在看哪里,有些奇怪:
“对面屋里是那几位异域美人,听说是献给丞相大人的。你拉我是为了避开赵丞相?”
还认得出朝廷大臣,她知道的很多,而且,在他面前丝毫不避讳。令牌,这座明月楼,楼主,认识不到一天,这也过于坦诚了些。
可殿下对她的信任比他们更甚,一路上的生死患难之交,都抵不过这一人。上面的主子全交付了,他这个做下属的,再怎么遮掩防备,亦是徒劳。
他能怎么办?
深黑的眼凝视鹿笙许久,突然恶狠狠地欺身上前,两手握住她瘦瘦的肩膀,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地说:
“那你呢?你把我耍得团团转又是为哪般?”
深山树林里几次偷偷看他,挑衅他,比大小,脱衣服,似有若无勾引他,送他贴身玉牌。故作深情,实则莫得感情。还搞欲擒故纵,声东击西这些损招,让那几个臭小子误会,主动把他推到她面前。分明是她对他处心积虑,一夜之间就反过来了,不可谓不厉害。
鹿笙皱皱鼻子,吃什么长大的,手劲这么大,疼死了。肩膀吃痛,她也来了情绪,哪里还有心情跟他解释,语气很冲。
“松手!”
“说清楚!”
“再不松我废了你!”
鹿笙悠地抬眼,清澈的眼眶微微发红,眼尾一点水光飘忽不定。眼神是凶狠的,语气也非常蛮横,可她这皮相实在是太具有欺骗性,再狠的表情搁这张脸上都没什么威慑力。然而不久之后,韩瑜才恍然明白,就算是一只弱小柔软的猫,一旦真发起狠,那也不是好惹的,尖锐的牙齿,锋利的爪子,比老虎更凶猛。只不过这会,即便生气,她亦不带攻击性,没有危险,所以看起来不可怕。
纤细的手抓着他的手腕,韩瑜警觉,手肘抵住挥来的手刀。两人扭打起来,一拳一掌,皆下了狠劲。
说翻脸就翻脸,韩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接招。幸好他昨夜睡了个好觉,武功恢复七八成,与她打个平手不成问题……
她蓦然指向窗边:“你看!”
什么?
哪里?
糟糕!中计了……
就是现在!
鹿笙运用内力,趁他注意力分散,虎口掐住他脖子。肘部抵在他肩膀,用力下压,将人摁在桌上。跟着身形一转,长腿横跨他双膝,踩在圆木凳子上,双方位压制,轻挑秀气的眉:
“哼!这就不行了?我还没开始呢。”
什么虎狼之词。
韩瑜动了动喉结,薄薄肌肤下突起的软骨擦过微凉的掌心。他一怔,是瘦的原因吗?她的体温很低,与他形成鲜明对比,像夏日遇上秋霜,躁动的火气被舒爽的凉意浇灭。
后背压着大半张桌子,她整个人俯身示威,大片阴影挡住上方的光。韩瑜表情晦暗莫名,忽地勾唇轻哂,微末的弧度藏着骨子里不屈不折的狷狂傲气。
嗓音沙哑:“巧了!我也没动真格呢。”
眼睛半阖,他咂舌顶腮,脖颈头部微乎其微扭了下。霍然以极快的速度逮住掣肘他的胳膊,炙热的温度从单薄的衣袖传递过去。顷刻内力全开,旋转翻身,几乎是以蛮力顶开鹿笙。精壮强悍的胳膊肘弯起,锁住她喉结稍下方,危险地眯起眼睛:
“小子,藏好了,要是让我发现你居心不良,我拆了你。”
两人都不会下死手,继续玩下去没意思。话语落下,韩瑜利索起身,拍了拍手,忽地吓了一跳,身体猛地弹起,被猝然靠近的吼声吼懵。
“没人教你实力悬殊的时候,要认清形势乖一点吗?你打也打不过我,玩计谋也不是我的对手,又没我聪明,对你好还不乐意,仗着我的宠爱对我发难。真是的,才一天就被宠坏了!”
韩瑜如五雷轰顶,她这是在说他恃宠而骄?
不是……他淡声提醒:
“我们刚才打了平手。”
“让你的。”
韩瑜气笑了,结实的胸膛起起伏伏,呼吸声重:
“再来一次,这次来真的。”
“你可真任性,省点力气吧。”
鹿笙哼了哼,看韩瑜气得跳脚又无处发泄,莫名有点暗爽。她无条件对他好,也在想办法为他们清扫前路障碍,这人防备她就算了,还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即便她理解他是为大局顾虑,心里仍是有点点憋屈。
双手环胸,斜眼睨他:
“还听不出来吗?以我的能力和殿下对我的信任,若我真要做点什么,我一定能做成。任你们再怎么反抗,也没用。退一万步说,即便是我要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也是回京之后的事情。可你们能不能活着回到京城还很难说呢,未免想得太多了,还是先想想怎么回去吧。”
那张小嘴巴拉一通,轻轻一噘:
“还有你,以怨报德,我不惯你了!”
别的不说,这张嘴,他是真比不过,说不过。
韩瑜气着气着,居然笑了,也没再揪着那点事不放。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忙活她的,他不为所动,不上钩便是。
“好了,我们讲和。现在说说,你是在避谁?”发脾气可比打架累多了,鹿笙坐下给自己扇风。
瞬间切换,态度自然不做作不尴尬。但韩瑜发现,他竟然适应了,不再像之前那般感到奇怪,一惊一乍。平静地接话:
“上邶边关王将,上官鸿鹰。他做了本土打扮,但那人我太熟了,不会认错。”
上邶生活习惯,衣着打扮,包括长相都与墨云有差异。他在边关防线镇守多年,与上官鸿鹰交手多次,他们对彼此都了解,只需一眼,就能发现对方。
他自是要小心些。
上邶,墨云邻国。他们国家的兵权,与墨云不同,基本都捏在王族宗室子弟手里,将领也多有王室血统。兵权一分为二,每一只虎符,皆有一半在大王手里。为了防止王将拥兵自重,争夺王权,他们从第一任大王起规定:王将不能继位,必须忠于大王。历经几代,已经形成了默契,为将者不可当王。
这个国家不大,野心却不小。仗着自己易守难攻的地理位置,经常挑衅周边地区,引起摩擦。
原著里,便是它向墨云开战,令墨云一连失三城。
如今,墨云帝王更替的节骨眼,上邶王将出现在墨云领土,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美姬,王将,本国丞相,”
鹿笙正襟危坐,偏头看他:
“韩瑜,要出大事了。”
她每次喊他名字,总是一本正经。
韩瑜侧过身,清了清嗓子:“上邶觊觎边关那三座城池许久,这一仗迟早要打。去找殿下商量下吧,眼下最要紧的是送他回京。”
攘外必先安内。
“回京这一路,追杀一天不落,无路可退,无处可藏。我想了许久,总觉得,与其说被追,不如说,这南北一条线,半个天下,都已被南北两王布下天罗地网。”
南北两个藩王与当今皇帝同辈,在他们这一辈,只有墨夜阑被封了王,有藩地,有兵权。墨鹿铭淡声分析,嗓音沉静,目光平稳,回头看向身后:
“我们堪堪二十人,不可能硬闯,为今之计,也只有一个办法。”
他朝韩瑜伸手,略一浅笑:
“千里镜拿来,我也想看看那些美人什么样。”
雨势倾颓,长长水幕帘隔着,遥远又模糊,视野朦胧,窗户都分不清是哪间,千里镜也无能为力啊,看什么美人?
墨鹿铭与鹿笙对视一眼,他俩也许,想到一块去了。
……
“山里的雨越下越大,耽搁了时辰,让你久等了。”赵丞相入了厢房,便看到桌边坐着的粗狂男子。
与上次私下见面相比,男子做了很大改变,完全扮作了一个墨云人。发髻,衣着,胡须,容貌,无一不修饰过。但人皮面具下那双犀利的眼,异常宽阔的身形,手背上的刀疤,还和原来一样。
他进门,上官鸿鹰装装样子起身相迎,实则连半个身体都未起,大刺刺坐那,面不改色虚与委蛇:
“不打紧,赵丞相赏脸前来,等多久都值得。”
常年征战之人,身上的杀气掩饰不住。哪怕他笑得和蔼,坐得端正,一个眼神就泄露了他的冷血残酷。
赵丞相一介文官,平日最不喜欢这些动不动杀人见血的将士。不喜,也怕。但眼前人有求于他,身板不免挺直八分,羸弱身形往前,昂首阔步,撩起衣摆,坐下喝茶。
“不愧是明月楼,茶水都是最佳。”比他珍藏的雨前龙井还要美味三分。
上邶人属于野蛮生长,没那么多讲究,喝不惯茶里的苦涩。听着赵丞相在那自顾风雅,眼里流露赤/果果的鄙夷。心说,死到临头了,还在这装模作样。拿起茶杯递到嘴边,一滴未喝便放下,问:
“我听楼下人说,明月楼楼主是个女人?以前不是男人嘛?”
“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本就是夫妻,丈夫被妻子杀死了,楼主的位置也给妻子占了。”赵丞相说得随意,两年前,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无论在不在江湖,基本都听说过。
上官鸿鹰好几年没来墨云,一直在边关和韩瑜推搡,有点拿不定主意:
“女人能成什么事?这地方,会不会出问题?”
“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这还是明月楼。”
赵丞相擦擦被茶水浸湿的胡子,浑浊的眼珠微微眯起,拿出他在朝堂尔虞我诈的那一套分析: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世上之事,都是这个理。你是,我是,楼主亦是。别看她是女人,可比他男人狠多了,出了名的除了钱,什么都不认。”
“能认钱,是好事。”
“那不,这么些年了,要有事早出事了。这位置,她坐的比她男人还稳。放心,明月楼内部的斗争,斗不到我们身上。”
五大三粗的男人没什么看头,赵丞相搓搓手,忽然沉默下来。
上官鸿鹰暗道一声老色胚,放下心中那点疑惑,拍拍手。
屏风后面缓缓走出四个美艳女郎,橙红绿蓝四种不同的舞服穿在她们身上,领口,腰间,腿根以下的雪白肌肤裸露在外。曼妙身姿凹凸有致,细腰耸胸,大眼深邃。步伐婀娜多姿,媚眼清波荡漾,一颦一笑,勾魂摄魄。
赵丞相养过许多女子,各种风格都有,唯独没享受过异域风情。一时间,看得眼都直了。
“可还入得了大人的眼?”上官鸿鹰冲四位女子使了个眼色。
几人异口同声:“大人!”
娇声妩媚,酥得骨头发软。
赵丞相眼中贪欲毕露,眼看就要上手,目光一转,看向上官鸿鹰:
“只要两城不食言?”
“我们上邶人最重承诺,两城,绝不多一寸!”
那手还停在半空,上官鸿鹰气定神闲,一点也不着急:
“墨云国内忧外患,内斗严峻,谁知道明天是否就会迎来新主。王朝更迭,君主换代,朝堂势力势必要重新清洗一次。赵大人应该趁早为自己作打算,免去后顾之忧。”
布满厚茧的手在桌上虚画了个圈,他咧嘴:
“这一笔财富和我上邶今后对你的帮扶,足以让你招揽大半个朝堂势力。有我们在,无论墨云换谁当君主,都撼动不了你的地位。”
“大人!”几位美女似是被冷落不满,娇滴滴地抱怨,上前对着赵大人捶打一番。
“哎呦,好好好,我应,我应。”
摸着美人软嫩白皙的小手,赵大人薄凉的眼底充满算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眼下的墨云,有兵权的忙着杀储君,争皇位。像他们这些没兵权的文官,就像待宰的肥羊,随时都可能成为他们砧板上的肉。他能怎么办?这都是没办法的事。边关地带本就贫苦荒芜,用两座不值钱的城池换墨云往后安稳,换他后半辈子富贵荣华,这是他们的福气。
揉捏着掌心的手,赵大人盯着美人深邃的面庞,看着看着,忽地不笑了。
见他脸色不对,上官鸿鹰问:
“怎么了?”
“太明显了。”
赵大人仔细端详她们的脸,和本土人的不同,几乎一眼可以辨出,这不妥。
“最近城门查得严,老夫虽有些面子,却也不好这般明目张胆。”
上官鸿鹰还以为他要临时变卦,眼里戾气掩饰不住,低下头僵硬地笑:
“这还不简单,蒙上面纱不就行了。未出阁的女子,谁还能去揭不成。”
“就这么办,老夫先行一步。她们几个,晚些时候跟着小杜进城。”当然不能由他亲自领着几个年轻貌美女娘进城,小杜带着他们,到时就说是他远方侄女,回城省亲。
“我亦不能在此久留,那就交给大人。”
上官鸿鹰深瞥几位女子,她们都经过精心训练,武艺不俗,看墨云一国丞相这德行,本来悬着的心反而放下了。
“放心。”
赵丞相招来小杜,让他去找楼主,替几位美人修改一番,需得瞧着与普通女子无异,钱不是问题。
楼主爱钱,他贪色,他们之间的生意,一向合拍。
……
今日这场雨,一直持续到傍晚。
空气里漂浮细小的雨雾,乌云褪去,苍穹变得清透。尚未被夜幕遮盖的远方薄雾缭绕,明净如纱。
韩瑜和几名属下藏在顶楼,听见楼下动静,打开千里镜。
门口早早挂上了灯笼,混着最后一缕天光,颜色昳丽 ,浅浅光晕充满视野。
似是有所感应,被人搀扶上马车的红裙‘女子’顿了顿。极短的一瞬,她并未回头,只稍稍侧过脸,晚风轻拂,吹起红色面纱一角,留下一抹纯净的白和令人久久震惊不已的侧颜。红唇轻勾,车帘掀起,一切悄然掩藏。
大胡子咽了咽喉咙,声音发紧:
“将军,这……这行吗?”
“该担心的是我们。”
韩瑜收回视线,不知怎的,还想再看一眼。可马车已经启程,车帘轻轻摇晃,却再不能窥探半分,地上印下深深车痕。
他抿唇,面色如常: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