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将录音调试到了中间段,试图听清死者中间喊出来的那几个字是什么,但由于死者的嘴被塑料隔膜封着,脖子还被人从后面使劲儿勒着,所以即便是连续听了好几遍,放大到了最高的音量,他们也还是没听清,死者到底是在咿咿呀呀些什么。
“说不定就是死前挣扎而已,人死之前,有这种反应,是正常的。”
王玉知道他有些失落,本以为是个大发现,没想到看了一圈下来,还是一无所获。
“我去老阙那儿看看吧,他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的。对了,闷死死者的塑料袋呢,送检了吗?”
“刑鸣已经在检测了,估计快出结果了。那条柴犬的尸体,老阙也已经领走了,他说狗在死之前,被什么东西清洗过,很干净,除了表层皮毛有些脏东西之外,下层皮毛几乎什么都没有。”
“这我知道,死者出门就是带着狗去洗的,我去他那儿看看吧。”
法医实验室里,阙上闻刚给死者做完伤口缝合,正准备拿上报告去找他呢,他就自己来了。
“何为,死者怀孕了。”
他俩一来,阙上闻就急忙将报告递了过去。
“怀孕?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吧,我已经把刚刚你带回来来的DNA样本,和胚胎的样本送去比对了,很快就会出结果的。”
何为翻了几页报告,就把它传给王玉了,随即他来到尸体面前,俯身仔细看了看,死者的内唇上,甚至还粘连着一丝丝口红呢,颜色很是明艳。
“我猜,死者要是没有别的情人的话,孩子应该就是黄鑫的,也就是案发现场附近那男的。刚刚回来之前,我去找死者的丈夫聊了一会,我看着吧,总觉得她丈夫怪怪的,后来回来的路上我仔细一想啊,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来了?”
王玉一把将报告拍到阙上闻身上,就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之前咱们办过的一个案子,杀妻案,丈夫怀疑妻子出轨,就把她的上司,还有公司的一个男同事,还有他自己的孩子,当然了,还有妻子,一起都杀了。我现在想想吧,这赵冀就跟之前那个凶手一样。”
“所以你也这么快就下结论了,觉得是她丈夫干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死者薛陵的丈夫赵冀,很有可能患有不孕不育症。之前咱们案子里的那个女死者,是自己偷偷摸摸去医院做的人工受孕,所以呢,她怀上了孩子,但后来他老公自己去查出了不孕不育,回去之后就开始大开杀戒了,她这也算是倒霉吧。薛陵的情况虽然有些不一样,但两起案子里,这两个丈夫我都是见过的,他俩身上总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个赵冀知道了自己老婆怀孕,同时呢,又知道自己不可能会有孩子的,又亲眼见到了自己老婆偷偷摸摸溜出去,跟那个男的见面,所以就一气之下,躲着车里,闷死了她?”
“不排除这种可能,这也是目前,咱们掌握的证据,最能证实的一种猜测了。”
何为的说法不无根据,毕竟死者的丈夫,手里是有车钥匙的,他不用撬锁就能直接进到死者的车里。动机、作案时间、激情作案的方式,他都是符合的。
“那狗呢?你说狗身上很干净,是被什么东西清洗的,是凶手故意这么做的吗?”
另一边的手术台上,一条柴犬的尸体正被放在那里,它的解剖手术就简单多了,死因也很好判断。
“凶手在这条狗的颈动脉和腰腹处,连捅了十数刀,刀刀深入血肉,卷起了内脏,看起来,他对这条狗的恨,比对死者这个人还要更多些。”
“身上的清洁液呢?”
“巴奎赛尔,一种清洁剂,多数情况下都是用来清洁泳池的,当然了,现在也有些宠物店会拿这玩意来给动物清洗身体,清洁力还行。对了,死者的鼻腔内,我还检测到了麻醉剂的成分,浓度还挺高的。”
“麻醉?凶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本来是想把死者弄晕了,带离现场,结果一不小心把人给勒死了?”
他们正说着呢,刑鸣就带着他的报告来了。
“各位,凶器里面有一些海藻的残留,还有一些清洁剂的残留物,你们想不想过去看看?”
“是不是还有麻醉剂啊?”
他们三个站成一排,看着前来邀功的刑鸣,露出了得意洋洋的邪恶微笑脸来。
“阙上闻,你又抢我活儿干!”
“这不是看咱们刑大科长,最近太忙了嘛,帮你分担分担咯。”
看破不说破,他那点事,早就已经被蒋方义他们那一群人,传遍整个局里了,即便是他给何为使眼神儿,也无济于事了。
“别看我啊,我才没空传你的闲话呢,自己找蒋方义去!”
“行,啊,你行,我记住你了!”
“记住我干嘛,你个欺软怕硬的玩意!”
前后脚跟他回到办公室里,果不其然,刑鸣正在找蒋方义对峙呢。当然了,照他的尿性,他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在办公室里直接问,而是将当事人拉到了一个小角落里去逼问。
“行了,别闹了,且干正事呢,你那点破事,你俩以后再掰扯吧。”
支开了蒋方义,刑鸣就想把这股邪火发在何为身上,何为认识他这么多年了,还能不知道他吗,一看他那表情是冲着自己来的,立马就冲进了大办公室里,交代起了案情来。
“小胡,你核实一下,看看死者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经济纠纷,顺便查查她丈夫,看看有没有买凶的可能。”
转脸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了蒋方义。
“我让你联系南桥那边,有线索了吗?死者的哥哥什么时候到?”
“哦,死者的哥哥就在咱们江源,我已经问过黎队了,拿到他的联系方式了。”
“死者没有别的近亲家属了,先通知她哥哥,过来做一个DNA比对吧。”
胡北月一下子想了起来,南桥那边还给她发过一份资料呢,就是关于他们兄妹的。
“对了何队,这是南桥那边的户籍管理中心发过来的资料,特殊管理的,你看一下吧。”
“特殊管理?死者有前科吗?”
何为一脸疑惑地翻看着资料,突然发现,死者的哥哥竟然格外让人觉得眼熟。
“不是死者,是死者的父亲,他就是世纪大案的凶手江平安。”
“什么!”
一堆人惊讶着凑了过来,拉扯着何为手里的资料,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还真是哎!”
“真是江平安!”
“这狗东西竟然还有孩子,还俩呢!”
当年这个案子极其轰动,不只是在江源,在全国范围内,都造成了不小的恶劣影响。那时候何为虽然还小,也记不太清这件事了,但他也还是有些印象的。当时候父亲天天加班巡逻,天天不着家,就是那时候起,妈妈才慢慢慢慢离开家的。
“行了!别议论了,有这闲工夫,干点正事,以后办公室不许在再讨论这个案子,干活!”
抽回资料,何为便立马去了楼上局长办公室。
这个案子当时的几位主要经办人,都已经离世了,就只剩下蔡局一个尚且在世的,何为必须去问问他,排除这个案子是当年受害者家属报复的可能。
“江平安啊,我知道,他老婆孩子,我也知道。”
蔡局只是看了一眼资料,就认出了这是照片上那个男孩,是江平安的儿子。
“蔡局,你们当时是怎么处理的,他老婆孩子怎么会去了南桥呢?”
“害,当年那个案子,影响极其恶劣!我跟你爸,还有韩思瑗他爸,还有几个早就已经归西了的老刑警,真是没日没夜地查呀,两三年之内,他犯案几十起,后来被抓获的时候,他老婆也被受害者家属,打得不省人事了。他老婆呢,也算是这件事的受害者,她也不知道自己家里藏着这么个恶魔呀,两个孩子也还小,后来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们就跟南桥警方协商了一下,把他们娘仨送到了那边去,由当地的派出所专门看管,顺便也是平息一下当时的民怨嘛。”
“后来他们就改名了?”
“对,这件事还是你爸主张的,他去联系的南桥户籍办的同事,给他们改的名字。江平安的老婆姓薛,那俩孩子就改姓薛了,后来就一直住在南桥。但是搬到南桥之后没多久,这个薛云照,是叫薛云照,我还记得,不久之后她就死了。后来你爸还去看过那俩孩子,他跑了好多地方,把那俩孩子送进福利院了,后来又给他们联系了技校。一来呢,是想让他们有个归宿,二来嘛,也是为了降低后续的社会影响。毕竟基因这个事吧,谁说的清楚呢,对吧,有人看管他们,也不算是件坏事。”
“他们回来江源,您知道这事儿吗?”
“照道理说呢,这种户籍变动,南桥那边应该是要通知一下咱们的,不过也许是事情过去太久了,他们这些年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就没通知了。风波既然已经平息了,再把事情闹大了,恐怕呀,恶魔的种子会觉醒的。”
“蔡局也觉得,这个江平安的后代,有会再犯案的可能?”
蔡元国也是久经风霜了,什么样的犯罪分子他没见过,这种事,谁也不敢把话说全了,更不敢说死了。
“小为呀,蔡叔跟你说点不中听的,你爸这个人呢,一向是主张图图徐之,对犯罪分子谆谆教导,期待着他们有一天能弃恶从善,社会风气能彻底改善的。但我呢,我也比他多活了这二十来年了,我看到的犯罪分子,就少有那弃恶从善,改邪归正的。我从来不觉得,深究这种连环杀人犯的后代,是否会再犯案,有什么意义。确实是啊,有什么意义呢?验证这件事,那可是要拿无数的人命去换的,凭什么这些无辜之人就要因此受害呢?所以呀,看管这些人,不是瞧不起他们,也不是真的就憎恶他们,只是这个社会,不只是那些坏人的天下,千千万万的大多数好人,大多数普通人,更需要一个安生栖息的地方,他们才是真正无辜的人。”
他们才是真正无辜的人。对,他们才是真正无辜的人。
“蔡局,我明白了,那我先下去了。”
“哎何为,你要是真觉得这个案子,是之前的受害者家属干的,我建议你呀,先查查最开始的那几个受害人的家属。”
“为什么?”
“因为最开始那几个受害者,死得最惨,几乎都是被折磨至死的。后面那些受害者呢——哎,都是我们无能啊,找了他三年,才把人抓住,二十几条命啊,都葬送在他手里了。”
何为也没安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转身就直接下了楼,去了档案室。
“何队,那个案子早就已经电脑归档了,纸质的案卷,也早就已经移交省厅,说不定都已经到了公安部了。你直接电脑查阅吧,找蔡局签个字拿到权限就行。”
何为都忘了,这个案子,连同父亲的案子,都已经移交上去了,档案室里哪儿还会有卷宗呢。
蔡局那边的手续倒是不难办,就是当年那个案子的案卷吧,贼多,贼厚,以至于打印当年的受害者资料的时候,他们办公室的打印机都直接冒烟了。
“这可都是人命啊,这个狗东西,现在看他我还气得脑仁儿疼呢,真是该死!”
蒋方义一边抱怨,一边狠狠地踢了打印机几脚,里边卡住的纸,就顺着那个口,全部喷了出来。
“行了,别嘀嘀咕咕的了,人呢,薛陵的哥哥还没来啊?”
“马上就到了,他老婆生了病,他正在医院陪护呢,忙完就来。”
说这话的时候,蒋方义明显是带着怨气的。
何为知道,不只是他一个,所有知道这些内情的警察,没有一个不痛恨那个江平安的,包括何为自己。但那个案子已经过去了,现在又有了新的案子,死者还是江平安的女儿,待会来认尸的,也是江平安的儿子,他们心里当然不忿,也该当如此。
但身为刑警,有气性也不该把它带到案件调查中去,这样只会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并不会有什么实际的作用。
何为没有骂他,只是拍了拍蹲在地上捡东西的蒋方义的背,也算是大家相处多年,一起办过这么多案子的默契吧。
“何队,我错了,我不说话了,我去订资料去,真够厚的!”
蒋方义这个人呢,心眼大,也容易被情绪带着走,不管是好的还得坏的,都挂在面上,不藏着掖着的,有气当场就发,发完了就好了。
“何队!”那边的胡北月又叫他,“有发现。”
胡北月在做电子档的比对,很快就发现了线索。
“这是当年第五个受害者的资料,你看这里——”
胡北月将资料放大,看到了死者家属那一栏的签字,死者的丈夫叫——黄柏松。
“黄?调一下他的户籍资料。”
何为也跟胡北月一样,警惕了起来,不只是因为那个姓,还有那张他颇为眼熟的脸。
虽然当年的户籍照片不算很清晰,但眼角眉梢的轮廓,整个人的气质,还是不难让人看出,他就是之前何为走访过的那个嫌疑人黄鑫的爸爸。
也就是说,黄鑫的妈妈,就是当年世纪大案的受害人之一!
这种巧合,绝不只是巧合那个简单。
瞬间,黄鑫杀人复仇的嫌疑就加大了。
等那个黄柏松的户籍资料被调出来之后,何为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黄鑫。
他还真是黄柏松的儿子,当年他母亲被杀之后不久,他父亲就因为酗酒而出车祸离世了。他被他叔叔收养,后来又继承家业,成了家里珠宝店的老板。
“蒋方义!”
“哎!”
蒋方义抱着一大摞的资料,踉踉跄跄地跑了回来。
“抓人。”
何为深呼一口气,没想到,他最不愿意作出的设想,竟然还是应验了。
受害者家属复仇这种事,他们不想看到,但他们也没有办法跟受害者家属说出放下一切,重新开始新生活的这种话,因为这些话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是在往伤口上撒盐一样。
但现在,一切证据都表明,事情已经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下去了,何为他们得赶在黄鑫做出别的举动之前,先抓住他。
所幸黄鑫的店铺并没有关门,里面甚至还有不少客人在挑选饰品,看来他还没跑。
“你们老板呢?”
一进门,何为就开门见山,里面的客人一看见是几个大汉冲了进来,立马就避之不及,逃出了店去。
“你们来得这么快啊,我们老板刚去医院呢。”
“什么?医院?”
“对呀,你们不是警察吗?你们不是来处理案子的吗?”
原来在他们前脚来之前,黄鑫被人在那边的小巷子里给揍了一顿,人刚送到医院去,他们店里的店员刚报完警。
“不是吧,黄鑫还让人打了?”
“应该是薛陵的丈夫干的,蒋方义,你去薛家找人,我去医院,分头行动。”
刚到医院,何为才停好车,一对相互搀扶着准备出院的夫妻,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男的看着很像是照片上的薛秦,何为也就是多看了他两眼,他也立马注意到了停车场这边的何为,尽管两人离得不算近,但他还是敏锐地发现了这边看着他的目光。
他毫不不避讳,安顿好妻子上了车,直接朝着何为这边就走了过来,这一举动倒是让没准备好的何为有些应对不及,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转起圈来,几次想开车门都没打开。
“何警官吧?”
“你认识我吗?”
“我认识你爸爸,十几年前,我看过你的照片,那时候你还小,上学呢。”
“你好,我···”
何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显得如此窘迫,看起来跟干了坏事心虚的贼一样。
“你是来找我的?不好意思啊,我老婆病了,我给她排队拿药呢,耽误你们时间了吧,我们现在就走吧,我马上跟你回去。”
“江先生!”何为下意识地这样称呼了他,但随着两人的脸都逐渐僵硬下去,何为还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改了口,“——薛先生,我是来医院看我同事的,你先送你老婆回家去吧,病人,不能劳累奔波,我们不着急,局里见,我先走了。”
何为逃命似的离开了现场,在快要进门诊大厅的时候,他透过大门玻璃上的反光,看见了后头停车场里,正准备离开的两夫妻。薛秦对他妻子,照顾有加,甚至还蹲在地上,给她整理起了掉落的裙摆。
何为看着这个薛秦,还真跟他爹不太一样,或许——还真是当年父亲送他们俩离开江源,让他们有了可以重新做人的空间的功劳,所以现在看起来,他们跟常人,并无任何差别。
医院门诊部,人声嘈杂,何为转了好几圈,才在包扎伤口的地方,找到了看起来胜负重伤的黄鑫。
跟派出所的同事交代了一下,何为就接替他们,来处理黄鑫的案子了。
“他们怎么走了?”
“黄先生,又见面了。”
“你怎么来了?我还没死呢,你来看我,这算是在咒我吗?”
“黄先生误会了,我来呢,只为了一件事。”
“不好意思,我现在没空,上药呢,不上药就得死了,你呀,要是真没事干,就去找到那个背后下黑手,打伤了我的混蛋!不过我也可以给你提个醒,就是薛陵那个没长大的老公!就是他!”
被人狠揍了一顿,他这说话的底气,倒是突然足了不少,不仅能吆五喝六,还指挥起警察来了。
何为看他嘚嘚瑟瑟的样儿,一把就抢过了他手里的冰袋,帮他冰敷起了后脖子来,边敷还边问道:“你母亲,是死在1999年的吗?”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黄鑫,此刻的手,顿时就停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