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家门,汤婉约终于琢磨出哪里不对劲了——两个孩子方才居然全程零交流。
“你跟陆仅不会又吵架了吧?”
吵架。
吵架是无伤大雅,是5分钟到24小时不等就能和好,是裴箴言和陆仅成长道路上发生过无数次、但每一次他都确信这个人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小打小闹。
所以这一次不是吵架。
裴箴言跟汤女士严正声明:“我们两个早都不一块玩了,你看我这几年什么时候在你面前提过他。”
“不一块玩你上人家家里吃饭,脸皮真够厚的。”汤婉约每天忙得应接不暇,哪有闲情逸致关注裴箴言这两年提没提陆仅,要不然她也不至于没认出裴箴言身上穿的就是那件害她被冤枉的衣服。
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今日种种,当然裴箴言也不想解释,他一个人盘在沙发上开了手游,第二盘游戏中途,裴正给他打来电话。
“爸爸你快到了是吧,那我下来了。”
裴正阻止他:“不用出来等我,我这有几箱水果要送上来。”
这时汤婉约敷着面膜从房间走出来,臃肿的睡衣裤与她白天的精致形象大相径庭,等裴箴言挂了电话,她问:“你爸?”
“嗯,他说有几箱水果给你。”裴箴言非常嫌弃汤婉约的穿着,“什么丑衣服,能不能换身能看的。”
汤婉约完全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在儿子面前维护形象,自个家里当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裴箴言:“我爸一会不是也要上来吗?”
“那更没必要了。”汤婉约到沙发上拿起公文包拐进书房,牛逼轰轰地怼道,“你爸一届前夫,他算老几。”
裴正是那种没有太大抱负,只想过踏实安稳日子的男人,朝九晚五干着一份体制内的工作;而汤婉约是那种不甘于平凡,豁得出去、愿意冒险的女人。有着不同生活目标的两个人,前行的脚步根本不在一个节奏,渐渐无话可说,彼此厌恶,分开只是时间问题。
相较于大部分夫妻离婚为对错和财产闹得你死我活,裴正和汤婉约还算体面,唯一的分歧是裴箴言。
他们都想要裴箴言的抚养权,并且都不惜以净身出户为代价,双方争执不下,为此险些撕破脸皮闹上法庭。
其实真的打官司的话,裴正的胜算绝对高于汤婉约,虽然汤婉约的收入比他高不少,但裴箴言十三岁了,同性别优势摆在那,而且裴正能拿来陪孩子的时间远比汤婉约多。
汤婉约也非常清楚这一点,准备开庭那段时间她简直焦头烂额,可谁也没想到,开庭前裴正主动放弃了裴箴言的抚养权。
裴正没让汤婉约净身出户,整个家里最值钱的这套江南华庭的房子也留给了她,他自己搬到城西郊区另一处地段逊色许多的房产居住。
离婚后俩人的关系渐渐缓和,逢年过节也都有问候。
这次裴正提了几箱水果和饮料上来,算是探望元宵节,其中包括草莓和几盒现切瓜果,裴箴言接下去两天不在家,这些保鲜期非常短暂的水果可以说就是买给汤婉约的。
“妈妈,我爸来了。”裴箴言接过裴正手里的东西,冲书房方向喊。
汤婉约还有公务要处理,没功夫招呼前夫,从头到尾都没露面,只敷衍地嘱咐了一句“路上慢点”。
“知道了。”裴正坚持替裴箴言拿上书包,反手关上门,他冲对面扬扬下巴,“我在楼下看到对面亮着灯,陆仅他家房子卖掉了?”
又是陆仅。裴箴言这几天听这名字简直耳朵起茧,从学校到家所有人都被陆仅下了蛊似的对他念念不忘。
“没,就是他们自己回来住。”
裴正诧异:“他们家不是在月海湾买了别墅了吗,怎么搬回来了?”
“谁知道呢。”裴箴言嘟哝。
裴正根据他的反应,继陆凝霜、汤婉约后,于今晚第三次问出了那个可能性最大的猜测:“你们吵架了?”
艹,裴箴言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
裴箴言的两天周末行程很满,看望了爷爷奶奶,裴正还陪他去了科技馆,正常情况下他周天晚上就该回江南华庭的,但当天时间太晚就多过了一个夜。
第二天早上六点不到,父子俩就起了床,匆匆赶往学校。
到学校门口是六点五十七分,距离裴箴言迟到还剩三分钟,裴正将车门解锁,催促道:“快去吧。”
裴箴言却没着急开车门,而是望向裴正:“你有话要跟我说?”
这两天,裴箴言数度察觉到父亲的欲言又止,包括这一路上也是,裴正好几次想说什么,但又都咽了回去。
“也没什么,你快去吧,要迟到了。”
裴箴言还是坐着没动:“现在跑进去也来不及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不等裴正回答,裴箴言笑了笑,开门见山地问:“你交女朋友了吧?”
他父母离婚好几年,双方都一直没有再找,至少没让他听到过任何风吹草动。直到近几个月,裴正屋子里有了另外一个人生活的气息。每次周末他过去之前,那个人的痕迹都会加以刻意掩盖,但整个屋子遍布蛛丝马迹,玄关和客厅永远鲜妍的花束,焕然一新的锅碗瓢盆茶器茗盏,一尘不染的地板和窗户,时不时新添的摆件装饰……但凡稍加留意,又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裴正没想到自己纠结了两天的话就这么从裴箴言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心下不由一松:“你怎么知道?”
裴箴言小时候对父母要分开一事表现得极为抵触,裴正和汤婉约为此度放弃离婚的计划,只是两个在婚姻中只剩互相折磨的人拖了又拖,最终还是没法为孩子将就一生。
他们离婚后,裴箴言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肯接受现实,甚至一度对裴正态度冷淡,因为裴正是搬出去的那个人。
也许因为时间和地点都不适合细谈,裴箴言没有一句废话,每个字都切在最要紧的点上:“那你们是打算结婚了吗?”
感情不到**不离十的地步,裴正不会对他开这个口。
裴正果然颔首:“有这方面的意向。”他语气充满踯躅和紧张,“那你同意吗?箴言,如果你不希望爸爸……”
“同意啊。”裴箴言打断。
他无法阻止父母离婚,但他始终拥有父母再婚对象的一票否决权,但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以绝食、以封闭自我、以一切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来阻止父母分开的小男孩。
这一次他选择轻描淡写地投下赞同票:“下次介绍我认识一下阿姨吧。”
与父亲结束简短而信息量巨大的对话,裴箴言进校门就已经过了七点,被督导组记了一笔才放行,今天教导主任亲自领兵抓考勤,看裴箴言慢吞吞,暴躁的主任当场跳脚骂街:
“裴箴言!你还有没有一点一班之长的样子?无组织无纪律竖立不良榜样……”
开学不到一个礼拜迟到两次,高二八班的班长头上那顶乌纱帽摇摇欲坠,但他并没有产生任何心理负担,一过校门视线盲区的拐角,他继续慢悠悠晃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夹道槐树都掉光了叶子,来年春天复苏的使命尚未抵达,只剩下光秃秃的枝轲,第一抹绿的绽放仍在暗里蓄力中,等候夏季抽成乔木嘉荫。
这天陆仅依然没有到校上课。
大课间升旗仪式,西游组贼头狗脑偷偷数了八百遍遍隔壁班的人头,每一遍都得出相同的结果:41。
高二七班满勤应为42。
真的只差一个陆仅。
大圣数着数着突然眼前一黑,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大圣,猴儿!”鲁智慌忙扶住大圣,分出一只手死命去掐他的人中,“猴儿你这是怎么了……”
鲁智这力气能把死人掐活,大圣快被掐死了,抓住他的的手指,夹缝中艰难求生:“放开我……我他妈只是……低……血糖……”
还好班里女同学随身带了巧克力,给大圣应了急。不过保险起见,汤宁还是让裴箴言和鲁智负责押送大圣先回教室。
裴箴言又被迫听了一路的“陆仅”。
两块巧克力下肚,大圣骂起人来中气十足:“七班简直丧尽天良,陆仅都转学了,他们居然一个个没事人似的,畜生都不带这么无情无义。”
他眼泪汪汪的,瞧着裴箴言都于心不忍了:“你别哭了,其实……”其实陆仅只是脸上挂彩了请几天假而已。
士可杀不可辱,大圣当场就捂着人中炸了:“我没哭!谁会为了陆仅哭,我是被死胖子下手没轻没重给掐出来的自然生理反应!”
裴箴言:“……”
“其实什么?”大圣抹了一把眼泪,好奇道,“市花你刚想说什么来着?”
裴箴言:“不是所有村都开着店的。”
大圣:?
高二八班的气氛并不若上周亢奋,甚至隐隐有丝低迷的迹象,七班和八班的班疆难得平静,一整天下来就连大圣也没怎么招惹隔壁班。
七班班魂转学给八班制造的狂欢似乎已经无声无息消弭在过去两天的周末里。
最后一节课间,裴箴言前往汤宁的办公室签请假条。
明辉中学从早上七点早自习开始到晚上九点晚自习结束,严格执行只进不出的封校政策,期间学生想出校门得凭请假条,正常的请假制度要先打电话向学生家长核实请假原因,请假条需上有班主任和年级组的签名,门口保安才肯放行。
不过裴箴言长期固定请假,手续简单许多,班主任签字即可,也不用给家长打电话。
裴箴言拿上请假条路过snake办公桌,师生俩跟哥俩好似的互相扬了扬下巴当做打招呼。
裴箴言随口问:“你们班的转学生呢?”
“家里有事,说是要晚些日子再来。”snake“啧”了一声,饶有兴趣地打量起他,“我发现你小子对我们班的转学生相当感兴趣啊。”
“那没有,我只是对你的审美比较感兴趣。”裴箴言跟snake嘴贫向来如鱼得水。
snake很意外。他只跟自己班学生提过班里会来转学生,但没说男女,更没说是美女,即便风声传到八班,裴箴言也不该知道得那么详细,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姐姐跟你说的?”
裴箴言也很意外,snake居然知道自己和汤宁的关系,他反向把问题抛了回去:“我姐姐跟你说的?”
“嗯。”snake打包票,“我的审美你放心。”
裴箴言找了个验证的法子,他示意snake看汤宁:“那你觉得她长得怎么样?”
汤宁就算磕碜到不能直视,snake都不可能落同事面子,何况汤宁长得如花似玉,放眼明辉教师团队无出其右,snake当然给予了正面评价:“挺好啊。”
“完了。”裴箴言摇头,“你审美果然指望不上。”
天下没有一个姐姐在弟弟眼中是漂亮的。
话音刚落,后面飞来一本作业本,正中他后脑勺,打得他落花流水。
*
天边半轮日头陷在暗红霞光里,正一点点被匍匐的暮色吞没,裴箴言顶着仍隐隐作痛的脑袋,步入黄昏熙熙攘攘的街。
周一的补习科目是理综,此时时间还宽裕,足够悠闲吃顿晚饭。
裴箴言去便利店买了包烟和一个打火机,倚到路灯下点燃一根香烟,略显生疏的点烟手势和吞吐云雾的动作都说明他对香烟的熟悉程度仅仅是会抽而已。
城市的灯火陆陆续续亮起,他头上这顶在他抽完第二根烟的时候也亮了,成为偌大城市繁华夜景中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
他仿佛不是白天那个跟鲁智大圣嬉笑怒骂,在办公室跟老师插科打诨的人,额发和睫毛的阴影随着路上车辆的首灯光移动错落游离在他脸上,照得他的面庞有种忽明忽暗的晦涩落寞。
就这么安静地抽了半包烟,裴箴言注意到余光边界有道人影。
说“注意”其实有点奇怪,高峰期时间段,路边来来去去都是人,如织般络绎不绝,谁都是纭纭黔首,他人眼中最普通不过的背景板。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好像在冥冥之中得到了一点提示似的抬眼望去。
陆仅就在马路斜对面,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隔着灯影花香和汹涌车潮,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相撞。
一瞬间裴箴言的心冷到荒芜,全锦城的风好像都倒灌进来,灌得他目寒眸酸。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陆仅的面上有担忧的神色,嘴唇嗫嚅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裴箴言受够了狼来了的把戏,他面无表情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烟,任眼睫遮盖眼底疲倦,烟丝浸透肺叶。
不规则的小火圈缓缓蔓延至烟蒂边缘,待这跟烟燃完,马路对面果不其然已经没有了陆仅。
时间差不多了,裴箴言将烟蒂摁灭在垃圾箱的挡雨板上,正要离开,耳朵却从车水马龙的喧闹中捕获到一阵微弱的猫叫。
他找寻一圈,确认声源位于路边停着的一辆车里。
手机电筒打光勉强能看清车内景象,一只小猫的脖子卡在座椅和中控台之间,正痛苦挣扎个不停。
车内没有留号码,114给的反馈也说无法联系上车主。
小猫的挣扎越来越无力。
裴箴言环顾四周,目光快速锁定就近树下最大的那颗鹅卵石,压抑一整天的戾气悉数冲上头顶,毁天灭地的冲动轰然爆炸。
“砰!”
“砰!”
“砰!”
路过的行人纷纷停驻,眼神惊疑不定地落到砸车的男生身上,每个人面上都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惋惜和好奇。
那他妈可是一辆保时捷918啊!
汤女士赚钱挺有一套,但也只是相对普通人而言,距离跨越阶层还有十万八千里,一辆保时捷918市值逾千万,即便只是一扇窗户也价格不菲,换做平时裴箴言会好好掂量一番,未必愿意动这个手。他的善良值达标,但他不是圣母,犯不着为了一只不相干的猫捅这么大一篓子。
可他现在不想理智,甚至不觉得痛,窗上的蛛网裂痕越来越密集,碎玻璃划伤他的手,爆发的暴力因子驱使他的肾上腺素飙升,抹去他的痛感。
他最后敲下一记重击,然后拉高校服领口包住脑袋,弯腰探入狭小的窗户破洞,将卡在座位缝隙间奄奄一息的猫拽了出来。
重获新生的猫咪蜷缩在裴箴言双手掌心,止不住剧烈喘息。
“卧槽!!!”背后传来一声不可置信的骂声,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搂了个美貌的女人走近,一看车的惨状脸色登时就变了,扶住路灯才能勉强站稳身形,怒不可遏地冲裴箴言吼,“你他妈在干嘛?!”
车主来了。
不管初衷如何,擅自砸了人家的车确实是裴箴言的错,他闭眼快速平复自己的情绪后诚恳致歉:“实在不好意思,你的猫脑袋卡住了,打电话联系不上你。”
“一只破猫值几个钱?!车值多少钱?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啊!”男人破口大骂,声音连着腿肚子都在剧烈颤抖,“艹你妈的你没病吧?!”
砸窗救猫的最坏结果就是如此,猫主人不领情,见义勇为的人好心办坏事,惹上一身骚。
“你嘴巴放干净点。”裴箴言眼神冷下来,“我没说不负责。”
“你负责得起吗?!”男人抱着脑袋狂躁地来回踱步,嘴里不停碎碎念,“完了完了……”
女人不清楚猫的状况,再加上害怕猫身上沾到的血迹,最终没敢伸手把它要回去,不过她终究对救猫恩人心存感激,更何况还是个非常罕见的帅哥,便帮着求情:“他好歹是为了救安妮,车就别让他赔了吧,不是可以走保险吗?”
周遭围观人群也纷纷帮忙说好话:
“开这么贵的车也不缺钱啊,就别为难人家学生了吧。”
“就是就是,人家也不是故意的,这不是为了救猫吗?”
“猫也是一条生命啊!”
男人顾左右而言他就是应不下来。
再联系之前的蛛丝马迹,女人脸色也难看下来,逼问道:“你老实说,这是你的车吗?”
僵持片刻,女人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留下一句“就当我被狗咬了”以后绝尘而去,连猫也没要。
车窗破了大洞,还被重金讨好了许久的女神当场揭穿后直接甩掉,胖子大庭广众之下丢尽脸面,气得几乎头冒青烟,所有的怨恨都归到裴箴言头上。
裴箴言顾忌着怀里的猫,手上还插了不少细碎的玻璃屑,处处受到辖制,难以抗衡一个暴怒的胖子,倒退至树干前,他勉强抬臂挥开一记铁拳,过程中玻璃屑更深地扎进皮肤,他都来不及爆句粗,第二记拳头又带着恐怖的力道迎面而来。
躲不过了,妈的,就为了个猫,裴箴言绝望地闭上眼睛。
这一刻说不后悔是假的。
拳头在他面门前不到一寸距离处被另一股力道生生打飞,偏离了原定轨道。
凌厉的风刮过裴箴言脸颊,预想之中的拳击却没有到来。
他又等候半秒,狐疑地睁开眼睛。
看到一人抓着胖子的衣领把他一把推开数步,阴鸷的警告夹杂着奔跑后的剧烈喘息,声线熟悉无比:
“你动他下试试。”
胖子:动了会怎样?
陆小猫(小手举高高):这题我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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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