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二十三年。
弘景帝派钦天监灵台郎沈怀逸远赴扶南山亲请奉天道长出山,坐镇新修的玉清观以寻求长生不老之术。
恰逢奉天道长离山云游四方,沈怀逸便请了其关门弟子祝岚夕以承天恩。
百余人的队伍已至回程路上,南方多山崎岖难走,且山匪肆虐,一行人从扶南山出发时方才五月,如今已经九月。
今夜赶路穿过眼前这座比驼峰后,北上之路就畅通无阻了。
一路静谧无声,唯有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帷幔晃动,时不时被吹开一条缝隙,或大或小。
马车内端正坐着一个白衣束发的道长,轮廓和骨相都极其出色,相貌清隽入骨,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紧皱的眉眼却为她平添了一丝人间忧愁。
车轮忽停,轻微的晃动惊扰了白衣道长,鸦羽似的长睫轻颤,阖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秀眸澄澈,眼波流转间透着一丝神色恍惚的迷离之色。
愣怔间,马车外传来一声问候:“道长,可要下车走动走动?”
这声音祝岚夕再熟悉不过,是同她在玉清观共事六载的同僚,亦是将她困于深宫的罪魁祸首——沈怀逸。
沈怀逸站在车窗边,等了许久没听见回复,他正欲开口再问一遍,头顶的车窗板就被人从内猛地推开,还险些撞到了他的头。
“道长......”
掀开车帏的纤手白皙如柔荑,面上未施任何粉黛,却端得一副柔润似玉的绝色姿容,沈怀逸的心旌到底还是摇曳了一番。
“沈大人,此处是哪?”祝岚夕看向远处,面色并不好看。
高远深邃的苍穹,显得碧蓝如洗,远处山峦巍峨,碧波荡漾,近处林立的树木一片郁郁葱葱,投落满地斑驳的光影。
这地方,熟悉却又陌生。
沈怀逸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异样,回道:“此处是南北交界比驼峰,越过这座山,只需一个月就至临安城了。”
待祝岚夕放下车帏,沈怀逸便转身带队去四周巡逻,虽有匪不抢官这条道上默认的规矩约束,但警惕些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祝岚夕心思流转,对自己所处境地有了些了解。
她竟是重新回到了六年前......
坚信无鬼神论的祝岚夕第一次对不语怪力乱神的说辞产生了怀疑。
如果眼前的一切不是虚幻的旖梦,那么是否说明,一切都还来得及转变。
她与谢景辞也还有机会再续......
前缘。
祝岚夕握紧了搭在膝上的手,又想起了她意识消散时那人深情又偏执的眼神,于她来说,刻骨铭心。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她得想办法从沈怀逸手中逃脱,且越快越好,若是过了比驼峰,就会有弘景帝派来的御林军接应,届时她的机会就渺茫了。
*
树林里的空地里飘荡着煮食的香味儿,三五成堆的卫兵聚坐在一起闲散的聊天,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他们围坐的中间,是一辆宽大的檀木马车,像是保护又像是变相软禁。
马车车帘被人挑开,一道白色身影从内走出,飘然若仙的身姿立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自然也包括带人巡逻的沈怀逸。
他略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毕竟这位仙风道骨的道长除了入客栈休息,其余时间可谓是从未出过这方寸之地。
须臾,沈怀逸已经走到了她的身旁,温声问:“祝道长,可是需要什么?”
祝岚夕摇了摇头,从袖中拿出一个青玉小瓶,递给沈怀逸:“此物名唤百草灵,有发汗解肌、开窍醒神之效,卫兵们烈日赶路着实辛苦,贫道坐享其成心中感激,以此聊表心意。”
清清冷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准确无误地传达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满头大汗,体力殆尽的卫兵们都朝沈怀逸手中的瓶子看了过去。
沈怀逸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面容,最后却没有拒绝,接过后抱拳作揖表达感激之情:“那就多谢祝道长了。”
祝岚夕颔首接受,越过他走到了一处无人的树荫下,并无扭捏地坐了下去,呈打坐姿势闭目养神起来。
见状,沈怀逸攥紧了手中的青玉瓶子,唤来了自己的侍从,走至一偏僻处的死角,附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侍从走出来后,便将祝岚夕交给沈怀逸的百草灵在众目睽睽之下加进了火堆上熬煮的汤里。
半个时辰后,天边的鱼肚白渐渐隐没,昏暗的夜色慢慢笼罩这片营地,祝岚夕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已经被熄灭的火堆,转身朝马车走去。
“道长,天气炎热,若有不舒服之处定要与我说。”沈怀逸嘴角噙着笑,话语间温柔至极。
祝岚夕应声回眸,白皙的皮肤在黄昏的照射下,泛着红润光泽,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
“多谢沈大人。”她柔声致谢,随后撩开车帘,动作利落地钻进了车内。
沈怀逸却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收起了笑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他混迹官场,向来多疑,凡事都会留个心眼。
祝岚夕给的东西他并未贸然加进饭食里,而是让手下掉了包,将其喂给了树丛里的小鸟,发现并不致死后,又加进了她自己的那份吃食里,可结果都并无问题,似乎真是他多虑了。
事实摆在面前,他不禁蹙起眉头狐疑道:难不成她真是好心?
思量片刻,沈怀逸清了清嗓子,开口让队伍正常前行。
话音未落,几支利箭破空而来,身下坐骑受惊昂首嘶鸣,前蹄也失控地抬了起来,沈怀逸脸色一沉,略微用力借着巧劲翻身而下,在地上滚动几圈方才稳住身体。
不光是他,整个队伍都被突然呼啸而来的箭雨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心中一紧,向前看去。
道路的尽头悄无声息出现了三四十多个人,火把的红光映衬下个个凶神恶煞,观其装扮应是附近的土匪流寇。
他们动作迅速地包围过来,其中手上拿弓的应当就是方才袭击他们的先手。
为首之人是个生得腰粗膀圆、满脸横肉的大汉,是个穷凶极恶的长相。
他眯着眼睛环视四周,敏锐地从人堆里锁定了沈怀逸,掂了掂手中的大刀,狡黠笑道:“兄弟们,给老子上!”
这一上来就直接开打,显然是不给他们谈判的机会,卫兵们人数上虽占优势,但这些卫兵又怎么比得过在刀口上舔血的山匪流寇。
沈怀逸未多思索就做出了决定,咬牙吼道:“护好祝道长,随我杀出重围......”
眼前突然一阵眩晕,沈怀逸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只能以剑身抵地,才堪堪稳住身形,却也挡不住无力感袭来,周围的卫兵也早就倒了一地。
他顿时察觉出问题,猛地抬眼朝不知何时已从马车内走出来的祝岚夕看去。
“祝岚夕!你什么时候......”他已没有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捂住胸口半跪撑地迫使自己保持几分清醒。
“我往火堆里加了苻华枝。”未作遮掩,祝岚夕面色平静,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干的事。
她就是利用了沈怀逸多疑的脾性,趁着他注意力放在百草灵身上时,将苻华枝神不知鬼不觉地丢进火堆里可再容易不过。
苻华树的枝干,其焚烧产生的迷烟可在一个时辰内致人全身麻木无力,可谓是“杀”人于无形。
祝岚夕三两步跳下车,从失去意识的沈怀逸的身旁捡起他的佩剑用来防身,随即扭头去看那群山匪,前世可没有流寇抢劫这一变故。
沈怀逸和卫兵们又都被她给迷晕了,她独自对抗这些山匪,别说改变前世命运了,能不能平安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风凄冷冷地刮着,荒芜的林地里躺了一地的“尸体”,一个白衣道士持剑而立,单薄的背影被凌乱的发丝扯成了鬼魅,圆月之下渐有蠢蠢欲动之势。
葛修并没听清他们方才说的话,只看见这个女道士从马车内走出来后,如山寨里闲暇时说书的老头子所言轻轻一挥袖,那些卫兵们立马就面露痛苦,随后便失去意识直挺挺倒在了地上,就跟被抽了魂魄一般。
葛修混迹江湖那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等邪乎的事,拿刀的手不由得颤了颤。
想到道上流传的皇帝老儿去扶南山请“神仙”的传闻,难不成他们这么倒霉,第一次劫官队就劫到了护送那位“神仙”的队伍?
跑?不行,太丢人。
打?不行,打不过。
没等他思索清楚,那神仙身姿一动,显然是要出手了。
葛修脸色微变,只恨出门前为什么没把老幺带在身边,脑筋可比他好使多了。
“你走吧,咱......不抢女人。”葛修紧握缰绳,故作大度的给她让了条路。
憋了一肚子大道理准备“以理服人”的祝岚夕一愣,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属实是没想到如今世道,土匪里竟也有如此好人。
祝岚夕不敢多耽误,快步翻身上马,勒动马缰,正想扬鞭离去,突然,一支利箭直接擦过她的面颊凌空射来,箭头划过皮肤的寒凉刺骨之感,直接让祝岚夕僵在原地。
只要再偏一寸,这支箭矢便会直接贯穿她的脑袋。
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持弓坐在马上,即便是昏暗的林间,也难以忽视他身上那凌厉阴鸷的气势。
他纵马而来,火把上跳动的火焰照亮他俊美无俦的面容,那种宛如凶兽盯着猎物一样的眼神轻轻一扫,就是无形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祝岚夕抬手触了触那支箭矢擦过的地方,指尖立马被染上湿润的鲜红,迟钝的痛感传来,把她的记忆带回了十六岁那年的初见。
那年的扶南山下了一场弥天大雪,心系药谷的祝岚夕晚归了一个时辰,便只能留宿山间竹屋。
踩在雪地里的厚重脚步声在空灵的山谷间沙沙作响,惊醒了正在屋内烧火的祝岚夕,突兀的敲门声在这荒无人烟的药谷回荡。
她鬼使神差地开了门,面前的雪地上站着一个手持利剑、浑身是血的少年。
他的发顶和肩头积了一层厚雪,嘴唇也在冰天雪地中干裂苍白,污血混着雪水浸透云纹劲装。
那双桃花眼里流出危险而又茫然的意味,像是一只深陷迷途却无法自救的雄狮。
“救我。”
话音甫落,方才还杀意满满的人,不容她拒绝般晕死了过去。
后来一年的时光里,他以养伤为由赖在了竹屋不走,彼时尚且稚嫩的祝岚夕竟也信了他被仇家追杀无处可去的胡言。
她每日绕道药谷为他送饭疗伤,他则变着花样讨她开心。
可这一切在她授箓道士之日被打破。
所谓授箓:戒除情性,止塞愆非,制断恶根,发生道业,从凡入圣,自始及终,先从戒箓,然始登真。
时至今日,她仍记得他双目猩红地抓着她的肩膀,似在无声控诉,僵持良久到最后他只是问了她一句是否心悦他。
一声“从未”,此后经年,药谷里的竹屋再无潇洒恣意的少年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