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寒料峭,杜若与魏珣窝在琅华殿中休养。两人皆有宿疾缠身,且忌严寒,到了今时今日,彼此早已心意相通,相互扶持。
内院暂掌事务的木姚原想好好表现一番,待茶茶回来得番夸赞,奈何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木桃是庆宁五年被选上,随在茶茶身边,虽听得茶茶说过,这对主子独处时,无需奴才在身边侍奉。
但总想着,如此天潢贵胄,金尊玉贵的人,说不需要奴才,大抵只是一时兴起。一日里盥洗、用膳、梳妆总得有人侍奉。却不料,但凡这两位主子需要传人的时候,多半都不是好时候。
譬如,有一回信王殿下传了人侍膳。木姚总算得了件差事,赶紧带着两个机灵的女使入殿侍奉。
结果,明明布菜未差分毫,挑选的皆是殿下和王妃爱吃的食肴,偏那两人一板一眼,半点没有传说中的温和可亲。尤其是信王殿下,才用了两口,便豁然起身,道食之无味,扬言就此绝食。吓得她们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惶恐间,便闻得王妃开口,“左右妾身便不该回来,如今惹殿下生这样的气,就请下堂去罢。”
“你还知道回来,哪个妇道人家,一跑十余年……”
信王殿下的话说了一半,便见王妃袖中一截碧玺锤现了身形。于是,便再也撑不住,顿时转了话头,急步上去按下鼓锤。
“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一吵架,便唤暗子营!”
“你才有病呢,巴巴的那般小气!?就是给赵将军分了碗汤,值得你这般模样!”杜若将勺子叩得叮当响,“你要不喝,现下我全给他喝了。”
“你……”
“我不仅给他喝,还与他切磋鼓艺!”杜若挑眉,“将军之技艺,可比殿下好多了。”
魏珣被气得说不出话,只拼命摇着扇子。
“你要冻死我,是不是?是嫌我手疾发作得不厉害?”
魏珣一愣,“哗”得收了扇子,顿在一处。
“用膳!”杜若拾起玉箸,拣着汤中的黄芪搁在魏珣碗盏中。
魏珣掀起眼皮看过,方摇着扇子悠悠坐下,“本王有王妃侍奉,无需尔等,退下吧。”
木姚并着一种婢子皆目瞪口呆,不知是因为王妃的大胆,还是因为殿下的小人得志。
总之,实在与传闻中的模样相差太远。
但好歹,慢慢也熟悉了这个模式。
又一日,是杜若传了人,要求梳妆。
如今宫中的梳妆女使自也换了年轻的一批,但到底还是先前嬷嬷带出来的弟子,虽还未有缘伺候过这位王妃,但手艺是绝对精良的。
杜若在妆发上一贯选好样式便罢,细节处从不拘着她们,只由侍者发挥。偏魏珣坐在一旁,一会这边要编发,一会那边要挽髻,时不时的插嘴给建议,才一刻钟,便已经絮絮叨叨一筐子的话。
两个梳妆的女使不过二十出头,哪经得住他这般挑剔。没多久便心中惊颤,握不稳发缕,持不住梳子。
于是,魏珣便更看不下去,只起身夺了梳子要来给杜若盘髻。
“不劳殿下大驾。”杜若让过身去,“今日妾身不挽发了。”
两女使闻言,心中讶异,只四目相视,却不敢言语。
“以后我都不挽发了。”杜若索性拨了发顶的一枚珠钗,将半挽的两股发全散了。
“王妃……”木姚壮着胆子开口,却也不敢把话说到头,只咬着唇口道,“您到底不是闺阁女郎,若不挽发……”
“新婚当日我都没……”
“下去,下去!”魏珣面子挂不住,谴退女使,上来一把按下杜若,“劳您别提当年那档子事行吗?”
“殿下不是嫌妾身话多,挑您手艺,不愿伺候妾身吗?”
“我就说说!说说还不行吗!”
一干女侍退下,合上殿门的瞬间,尤觉诧异,只望着木姚,以目示意:
皆传殿下与王妃恩爱不移,伉俪情深,如何每每落入我等眼中,皆是吹胡子瞪眼的争吵模样?
木姚抬眼望天,大抵我们见到的太少,没见的他们恩爱模样。
女使点头赞同,却又忍不住忧虑,这一月里也传唤不了婢子们几次,那月奉可会克扣?
木姚闻得此语,心中亦觉惶恐。
这一重,茶茶姑姑可不曾指教过。
不过后来数月,众人基本便识出了路数。这信王夫妇,越是不使唤人,方才是他们最惬意的日子。
两位主子为对方事皆亲力亲为,便是融洽之至。心情开怀,隔三差五更是各种恩赏。若是哪日唤着他们,必是闹脾气的时候。王妃还好说,左右不理这些琐事,内务的账本因记录繁琐,需费心查看,便也送不到王妃眼前,皆由殿下过目。故而一旦两人闹起脾气,信王殿下莫说恩赏,若是遇到月末,更是连字都不愿签。
好在夫妻没有隔夜仇,亦或者如今王宫中所使之人并不多,一众奴才所得钱帛自是比寻常多上数倍不止。
而最令他们开心的,是如今的殿下,再也不是冰冷沉默的独孤模样。即便发脾气,亦是带着一股春风化雪的味道。
虽已中年,眉眼间却再度焕发出光彩与生机。
*
转眼已是五月,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杜若身子大好,魏珣咳疾亦不再复发。杜若便再也等不及,收拾行装想要回邺都。
她实在太想七七了。
还有三哥,茶茶,杜氏的其他兄长,她的故人。
不过半月,便已经到了邺都。七七接了信,私服出宫,于信王府相候。
马车内,魏珣撩开帘帐,见府门前一少年银装玉袍,束发戴冠,恭敬立在一处,不禁笑了笑。
只叫停了车驾,侧首道,“七七来接你了。”
杜若端坐在车内,闻言没有回应,唯拢在广袖中的手生出些许汗意。她已经十三年未见自己的女儿了,当年离开她时,她才只有五岁。
一时间,便又想起那年秋高风寒,澜沧江畔,逝水汤汤,稚子的呼唤一遍遍萦绕在耳际。
杜若满目通红,顺着魏珣的手望去。
“七七私服而来,扮了男装。”魏珣指着那个正迎面走来的少年,“都言她肖我,却是最醒目处,一双杏眼像极了你。如今长开了,更是与你分毫不差。
杜若被魏珣拢在掌中的手稍稍止住了颤抖,一瞬不瞬地看着已经立在车驾前的女儿。
五月初夏,日光流金,她的孩子便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娘亲!”七七唤她,向她伸出手来。
杜若一汪泪水便滚了下来,只抬掌于她手心,唇口张合间却发不出声来。
“娘亲!七七扶您。”
下了车驾,一路步行至府中,杜若只望着面前的孩子,明明有千言万语要与她说,然目及处她一举一行,眉目风情,便又不知说什么好。只侧身与魏珣眸光接过,又是歉疚又是欣慰。
没有她的年岁里,他一个人将他们唯一的血脉,养育地这般好。
信王府中,还是当年模样,此刻已过天命的蔡廷苏愕、以及已经退任的李玉林桐等旧日属臣皆回了王府,见她回来,个个泪目磕头。
他们皆是魏珣门下臣子,对杜若原本只是出于对主母尊敬。然此刻,个个皆是真心的敬爱与倾仰。
若无昔年她决绝狠心的一别,何来他们今日之存活。他们这些信王府属臣,以及临漳城中的万千百姓,后来至今十数年的温饱富足,合家欢乐,皆以她骨肉分离、夫妻离散为代价。
故而,这些年,他们亦以自身之余烬帮扶着女帝,点亮帝国王朝新的希望。
杜若受了他们的礼,只含笑将他们一一扶起。
待入蘅芜台,诸人退下,府门合上,便剩下了他们一家三口。
杜若的目光在七七身上流连,双目莹莹中,始终吐不出字来。七七亦不说什么,只扶过杜若,将她安坐于殿中正座上,然后恭恭敬敬跪下叩首。
“别……”杜若终于发出声响,俯身欲扶起女儿。
“不,娘亲让我行完这礼。这些年,原是七七想行礼问安,都不知娘亲于何处。”七七跪在她膝畔,声色明朗,“唯有行了这礼,女儿方敢信,娘亲是真得回来了。”
杜若频频额首,待她磕完三个响头,遂赶紧将她扶起,拥在了怀中。
“我的孩子……”杜若抚着七七背脊,痛哭出声。
殿外风过长廊,枇杷树瑟瑟作响。
杜若有一瞬目光落在那树下,转瞬又回到七七身上。
幸得今生,还有今日。
她轻轻推开七七,细细瞧过她的眉眼,母女二人在案几旁坐下,絮絮述说着这些年里的事。
魏珣坐在一侧,添水烹茶。
午后时光安逸,日光明媚,穿过窗户柔柔度在他们身上,如同一副静画。
晚膳时分,侍者前来布膳,初时一家人自是用得开怀,只是才用了两道菜,杜若便放下了筷子。
“娘亲,可是不合口味?”七七将刚舀的汤奉在杜若面前。
“怎会?”杜若摇头,看着面前那盏汤,又望过一桌的家常膳食,“是太合口味了。这些原是你茶茶姑姑最拿手的菜式。她病得厉害吗,你用好了我便随你进宫去看看她……”
话音落在的瞬间,门外垂首而立的女子终于泣不成声。
杜若闻声望去,那人正是茶茶。
“郡主……”茶茶交手而拜。
“不许跪!”杜若起身嗔怒道,“这两人同我说,你病了。午后我要去看你,小妮子又说你用药才躺下,不许我扰你。合着哄骗着我躲在后厨了……”
茶茶到底还是福了福,方走上前来,“没有哄郡主的,奴婢是病了。左右微恙罢了。今日郡主回来,哪有不迎的道理!只是,不想扰了您与殿下、还有陛下一家团聚。又想着让您用些喜爱的膳食,奴婢方在后厨督促着,如此岂不两全!”
“说什么傻话!”杜若轻拍着茶茶的手,将她扶到案几旁坐下。
“郡主,这使不得,奴婢……”
“有什么使不得的。”杜若按下她,目光扫过其余二人,“这些年,若不是有你在他俩身边,尽心照顾着,我更不知会担心成什么样。”
“你我往日便是主仆的名分,姐妹的情意,如今更是一家人。”
茶茶亦未再推辞,只安坐在一旁,缓缓道,“当年郡主离去,择柔兆而留奴婢,虽时间紧迫来不及交代太多。但奴婢自是明白,那梁国深宫之地,奴婢去了亦帮不到郡主半分。反倒是柔兆,武艺高强,又通医理,可护得郡主周全。而奴婢留在殿下和陛下身畔,既可侍奉着他们,亦是他们念您时的念想。”
茶茶望过魏珣和七七,深吸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到杜若身上,只继续道,“说句大不敬的,这些年,奴婢亦早把殿下和陛下看成自己的亲人。尤其是陛下……奴婢更是当成自己的孩子……”
“那姑姑还一口一个陛下,私下无人,且唤七七。”少女笑着,亦是夹菜添汤。
“说了多少次,关了门别再自称奴婢,却也不肯听。”魏珣夹了一筷子菜肴给杜若,“大抵愿听你的话,你且同她说去罢。”
“快吃!”杜若亦夹了菜肴送与茶茶。
茶茶抹了眼泪,只含笑望着魏珣,“即如此,奴、我且再向殿下讨个恩赏,今晚可能委屈殿下去您自个的寝殿就寝,容我同郡主说些体己话?”
魏珣闻言,持箸的手蓦然一僵,沉着脸道,“你再说一遍!”
“姑姑莫再言语,朕许了。”七七板着身子正色道。
杜若也不说话,余光瞥过魏珣,忍着笑意没出声。
“本王现在就你们腾地。”魏珣豁然起身,摇开扇子,顿了顿又道,“我走了!”
杜若喝着汤,没理他。
“我走了,不用送。”
一桌人只顾用膳,没人接话。
魏珣扇子摇得飞快,走得亦是脚下生风。
“娘亲,爹爹也太粘人,太小气了吧!”
“莫理他!”
待人离去,屋内三个女子,皆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