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黄昏,天边有灰云浸余晖,残阳半挂山腰,百安府的水池里荡着涟漪,红鳞咬浮萍,金辉溶清滴。池边玉石倚着栅栏正吹笛,身旁站着宫女惜琴、喜燕。她不久放下白玉笛,抬眸看向花树,有玲珑鸟儿站在树梢鸣乐,摇头晃脑很是欢喜。
玉石心中所想与所见不一,她在回忆离开的沈朔风和舒东启。
沈朔风的死给舒东启带来了太大的打击,他新出山遇到的第一个道友就是沈朔风,好友中最先离开的也是沈朔风。看着自己最舍不得的人坠下深渊,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任谁都放不下。
刚回到凡天仙境的几天里,舒东启一直郁郁不欢,他常常站在宫中红墙相映的路上,仰望天边的云绸,他念着血寒上神能心软下来,用通天的法力救回沈朔风,带他回天界,带他回家。
只要沈朔风回了原住处,只要沈朔风没有死,那么就算永不相见,舒东启也是愿意的。
那是他的至交之一啊。
“东启兄别难过了,沈兄本就是罪落仙境,早晚有一死,而且他心中本就有结,一去到更是解脱。况且世间万物轮回往复,东启兄等一等,或许几年以后,你能与他来世重逢。”
怪书四人这么劝过他,但他只是点点头,未予回话。
他放不下。
后来他离开皇宫,说要游历四方长长见识,也顺便为沈朔风攒攒功德,怪书四人虽不放心,却也只好由他去,毕竟不好束缚一个有心结的人。
玉石揉了揉眉心脱离思考。她看见书说从红墙间走出来,便快步迎上去。
“忙完了?”她随口问道,“今天忙什么了?”
书说贴着她站住,偏首倚着她的脑袋叹气:“潇州的事,那边离神语近,在战争期间乱得很,武尊将军上书数封,我一一回了,手酸得很。”他轻轻蹭蹭玉石的颈窝,正想抱上去,却被一把推开。小玉红着脸叉腰道:“克制。”
书说揉着手腕笑道:“我就抱一下。那个,我累得很,过来看看鱼放松一下,宁十说你在这待了很久,在这里想什么?”
“东启兄,”玉石耷拉着脑袋,“我怕他想不开。他离开皇宫后去哪了?”
书说抱起手倚在石栏上,叹气道:“我非神通广大者,怎么知道他的去处?无妨,是他要走,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他游历世间观风见云,早晚会想明白,你不必担忧。”
玉石暗自思索着什么。片刻,她抬头问:“我哥哥呢?”
—
丞相府。
玉青趴在桌子上,发愁地翻阅面前地方百官的灵渡信。厚厚一摞纸全部堆在桌子上,被镇纸压住角,才不至于被写字带起的风吹散。边疆战事频繁,不仅书说那边上书众多,连他也难得休息。从上次任务到今天他从没安睡过哪怕一晚,基本都是夜深则眠,次日天不亮就起。如今他盯一会儿文字就要闭一会眼,否则眼睛酸/涩是真的难受。
潇州叛徒——他默念纸上那凌乱的书写——明总旗又发现什么了?【寄贵香于人,香中藏有诡物,逢夜时,主人动,诡物出。】他蹙起眉试图理解这是种什么邪/法,奈何对这“诡物”的描写只有仅仅一句,他无法在脑海中具体描绘出它的形象。便将目光左移,看看明总旗还写了什么。
【戌时后亥时前乃是此诡物最易被主人唤出的时候,曾在潇州杀害人命众多,官府下令前去捕捉,却被它一尽杀无。我方得消息,那诡物已经前往宫中,不知他隐藏为何模样。望上能将其快速清除,以免夜长梦多。】
诡物……玉青头疼,还得打一仗啊……
他站起身离开椅子,决定上外边溜达歇息一会儿,也好仔细想想怎么处理这“诡物”的事。谁知刚迈出门槛就看见玉石在院前招手,他立刻加快脚步小跑去问:“来找我什么事?”
“来看看你,宫中难见娘亲和爹爹,我当然要来多看看你啊。”玉石眉眼弯弯,“你出来干什么呢?”
玉青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微微上升,落在她身后的书说身上。“出来散心。”他道,“明总旗送来灵渡信,有一事需宫中人办,潇州叛徒弄到了一只诡物,得你派人去除。”
“我?”书说正色,“好……那诡物具体是什么模样?”
玉青回身带他入府:“你进来,我给你看明总旗的信。”刚踩上台阶,忽听身后书说问:“宵处呢?”
玉青想起这人就更头疼:“大清早说要出去玩,还让我别告诉二哥怕二哥骂他,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道他人哪去了。要不你先派人去找他?”
书说顿步:“……嗯……”
—
“逢夜时主人动诡物出……这什么鬼/傀/儡?”被抓回来的宵处坐在床上闷闷地抱头,“想捉这东西得先捉它主人吧,擒贼先擒王喽。”
“问题便在不清楚它主人是谁,”玉青道,“诡物藏在贵香中,那么这诡物想进宫中,差不多应该被装在香匣里当作献礼送进来。送给谁,谁就是这诡物主人的目标。到目前为止有人献礼吗?”他侧首看向书说。
“没有,”书说摇头,“等等晚上。”
玉青点点头,收回目光继续默读那封被翻开又合上无数遍的灵渡信。自收信后,他让书说在宫中各入口加强守卫,守株待兔,只等诡物与其主人自己送上门来。
当然,不否定另一种可能。或许这诡物与其主人压根没想过走正门,既然手掐灵术就可以直接落脚在宫中,打目标者一个措不及防。
不过现如今是不能造成“措不及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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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猫蹲在墙头,悠然地舔舐自己的前爪,金色眼眸半眯,在漆黑的夜色里闪闪发光,像在皮肉里嵌了金珠。它歪了歪头,目光扫过长满杂草的砖墙,游走在满地裂痕上。弓起背伸了个懒腰,抖抖尾巴,回头俯视墙角下,那里蹲着一个身着紫衣的少年。
狸猫眨眨眼,长长“喵——”一声,跳下墙头在少年身边踩步。长尾高高翘起,仿佛不经意地勾过少年裸/露的手腕。少年合眼,似在小憩,对狸猫的讨好置之不理。
今夜太顺利了,宫中侍卫从没有经过他藏身的地方,角落桂树遮月光,将他扣在阴影中,就算来了人也发现不了。周遭没有挂了灯笼的殿宇,只有一处不知荒废多久的小戏台。他没听见脚步声,却觉得这安静其实是在替将来的风雨做伪装。
狸猫瞳孔一张,有人来了!
月光在路上分出两方天地,狸猫所在是阴面,而来人所在是光面。白光绵延向远,照残墙上藤蔓狰狞。来者先露衣袍,一绿一蓝,明明已近,却忽然止步不前。狸猫焦急踱步,极想呼喊,身后少年抬指示意别动。
玉青凝神,他感受到阴冷的气息逼近。望向拐角不见人影,他抬手聚灵做准备。
那少年也盯着他的衣袍,唇角勾起笑了笑。
玉青右手搭上剑柄,玉石见状也握住尘云剑。玉青向她使了个颜色,玉石点点头,看着哥哥快步向阴影走去。
风声锐利!少年从阴影中闯出来,挥手卷紫浪,只见其中涌出阴黑锁链,席卷而来,玉青渡灵入剑,白光逼向紫衣少年,狂澜如兽,向紫衣露出利齿欲去撕咬。紫衣凭空抽出长剑,挽起剑花,利光闪过,血花四溅,他心中大喜,以为这么快就赢了这场战斗,还没笑出声,左肩剧痛把他拉回现实。
玉石从他身边掠过,挤了挤杏眼,横起沾血的尘云剑。“这位哥哥,”她逗趣道,“这招是不是让你措不及防?”
不等紫衣惊觉回头,玉青挥剑刺他颈项,紫衣闪躲,扬起长剑,利刃从玉青面前飞过,他后退半步,挽起剑花,白光旋转,灵锁向敌,正捆住紫衣肩背,紫衣一步腾地而起,长剑穿风。二人剑锋交错,掀起的风尘使得落花枯叶在身畔飞起。玉青抬指要杀,却见紫衣身后的墙上奔来一只体型巨大的狸猫,金色的眼珠圆瞪,喉间低吼。
“且知!”紫衣喝声,“去!”
且知?
玉青想起了三年前在天界的经历。
狸猫扑了上来,玉青转手破灵,谁想狸猫伸爪前抓,勾住了他的肩膀,躲过破灵,挂在他身边张口咬他的颈项。玉石紧急渡灵,尘云剑泛起青光,飞向狸猫,却见紫衣身影乍现于她面前,并指为刃,挥砍直下,险些劈了尘云剑。玉石见敌人身近,便不再执剑,收手尘云转之聚灵,凌空画阵,点指破出,紫衣仰身闪躲,身后玉青挥剑出,剑锋挑开紫衣胸口皮肉。他慌忙按住伤口,拿下手,却看见掌心猩红。
紫衣冷笑:“好身手。”
玉青用力握了握剑柄,横剑向紫衣回笑。“彼此彼此,”他微微喘息,狸猫抓伤了他的肩膀,伤口火辣辣疼得很,“你养的小宠不错。”
玉兄妹分工明确,白凤杀紫衣,青凰对魔狸。玉青在电光火石间找到了紫衣的弱点——不够敏捷,也就是说他只要找好时机快速出手,便能重伤对手。狸猫抓伤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些麻木冰凉,牵着他整只左臂颤痛。玉青看着紫衣的眼睛笑道:“若我没记错,狸猫且知是天上的灵兽,你的小宠也叫这个名字,是希望它比肩天上仙?还是说它就是天上仙。”
三年前育灵天界,银河佑佑所守屋阁外兽笼被毁,狸猫且知远逃。那些神仙本以为跑了只灵兽不会有什么影响,没想到如今偶遇有心之人被其利用,成了被牵线的怪物。
紫衣满脸是汗,猛力抵开短剑。皱眉说:“你管它是什么?听我话不就行了。”
他说这话显然心里有鬼,这“且知”想来也正是天上的“且知”。玉青心里明亮了些,也添了几分担忧,方才狸猫抓伤他时似乎给他施了什么术,几次暗下聚灵的成果都不如意。异界的灵力从伤口钻进身体,融在血液里,时间虽短,恐已贯彻全身,若不能早早结束战斗去解这法术,只怕会伤及性命。
要速战速决!
玉青两剑穿了紫衣左右肩,趁他中伤,聚灵挥出灵锁,雪白锁链穿透黑夜将紫衣从头到脚捆了个紧实,他扭过头,见玉石也动灵远,身畔红墙护安宁。明月悬夜空,丝丝缕缕的云掩着天上星。守卫知晓人已经被抓住,提着刀举灯回到原来的岗位。唯有云生殿里灯光尚存,四人围坐案几,审问跪在地上的紫衣少年。
“你是说、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
书说惊诧地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少年,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我、我真不记得,”少年吓得抽泣,“白挨了两剑我多委屈,眼看出事还不说真话保命的话我岂不是找死,我真不记得!真不记得!”
书说两眼一黑。
一柱香前,紫衣和且知被玉兄妹拎过来后,忽然抖身散了身上邪/气。且知眼底没了算计,收起爪尖乖巧地仰头看玉石,被锁得难受,还蹭了蹭她的手背喵喵叫着求松开;紫衣则是变了瞳色,又疑惑又震惊,随后被满身伤口痛得边叫边哭,把玉青吓了一跳。直到在用灵术使伤口愈合、紫衣镇定下来之后,怪书四人才知道紫衣和狸猫是被他人附体操控,所以才来宫中闹事。
“那你可还记得被附身之前的事?”书说和声追问,“我们看看能不能找到附身你的人。”
“我、我……”紫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哆嗦,玉石倒了杯水给他,硬是送到嘴边也没咽下去,“我是、我是灵欲公主的新侍从,几日前公主要我分一份沉鱼香给晴嫣公主,我带着沉鱼香上路,闻着那味道古怪,觉得头晕,再之后、再之后就什么也不晓得……睁眼就到这了……”
玉青心里又念了一遍明总旗的话。
逢夜时,主人动,诡物出。
“咱们本来以为,此兄是诡物的主人,且知是傀儡,”玉青侧首对三人说,“但是实际上此兄才是真傀儡,所谓「主人」则是在沉鱼香里藏魂的人,他自己把一部分魂魄与灵术融合在一起藏在沉鱼香里,等的是来接手沉鱼香的无名者。真「主人」,是给你长姐送香的人。”他向书说点头。
书说顿了顿,问紫衣:“你可知道,是谁给我长姐送的沉鱼香?”
紫衣连连摇头。咬咬嘴唇,又想起来什么:“只知道……是潇州的公子。”
“那大可交给明总旗去办,”宵处提议,“二哥和颜将军也在潇州,找到人就行,至于追捕,咱们去抓。”
“行,”书说道,“宁十,传令。”
而后安顿紫衣去疗伤,他们几个围着且知问话,试图从天界灵兽的口中得出那个“主人”的消息。不出所料,徒劳无获。倒是一旁怪书又现蓝光,玉石摊开书,看见纸页上写着“北寄峰”三个字。
“北寄峰不是在神语境内吗?上神疯了?”宵处一高蹦起来惊呼,“这怎么去啊?”
“上神想到这点了,”玉石指着书上的文字,“所以又多出来三个字——”
“——万顷池。”
更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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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