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内,巴巴图斯正站在改造台上,机翼半展开着,微微泛着光的合金外壳上布满骇人的焊痕,是无数次死里逃生留下的伤痕。他的面前,安娜正在展示一组新设计的推进系统模型,三维投影悬浮在空中,这些精巧复杂的机械结构即将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但他一点儿也看不懂。
“这是为你下一次改造准备的升级装置,”安娜指着投影中的关键部分解释,“双涡轮矢量喷射推进系统,利用矿血燃料和增压机配合,最高功率能够在短时间内提供高达150%的动力增幅。巴巴图斯,你最好祈祷你的脑子能跟得上这台机器。”她转过头头,看向巴巴图斯,“否则,它会直接让你像陀螺一样转到吐。”
“听上去很酷!”巴巴图斯的脸上绽放出兴奋,“那么,我是不是能比现在飞得更快,或者能更持久?”他伸手比划了一下,“比如,直接从格林霍特飞到费恩斯卡尔,然后顺手带点战利品回来?”
“速度和爆发力会提升,但代价是过载风险和能源消耗的增加,”安娜回应,“如果你连续使用超过五分钟,核心温度会剧烈上升,可能导致系统熔毁。换句话说——”她顿了顿,用平淡的语气补充,“你会变成一颗飞行的□□。”
巴巴图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那不就是更刺激了吗?我可从来不怕热,能飞得更快还能带烟火效果!”
夜行鸟站在一旁,双臂交叉,视线落在投影上的模型,接收天线微微向后叠起:“这可不是你在训练场闹着玩,比起敌人,也许你对自己生命的威胁更大。”
她略有些不满地在光屏上画了一个圈:”博士,我可不想成为这小子死亡的幕后推手之一。“
安娜抬起头,手指轻点投影中的关键部件:“机动性和安全并不是对立的概念。短时加速可以让他摆脱敌人的锁定,同时在突袭时提供更高的灵活性,以最低消耗达成目标。巴巴图斯是合适的测试者——他需要更多的机动性,而这套系统可以给他提供足够的战术优势”
夜行鸟的视线仍停在投影上,缓缓开口:“机动性确实是优势,但我担心的是,装备是否会让他的行为变得更冒险。新装备应该保护他,而不是让他更容易陷入危险。”她顿了一下,语气多了几分严肃,“特别是在面对大批敌人时,他不能突然失速。如果在过载时,他的控制中枢失灵怎么办?我记得这部分设计没有冗余机制。”她抬手指了指投影中的能量分流模块。
安娜点了点头:“这是我正在考虑的部分,冗余机制会增加重量,降低整体性能。”
巴巴图斯满不在乎地插嘴:“别担心!速度快了,我就能先干掉他们!”
夜行鸟转头瞪了他一眼:“没读过工程入门的文盲不准插话。”
安娜不紧不慢地继续调整模型,声音平静而自信:“最新设计考虑了多种战术场景,它的弱点我们清楚,但优点足以弥补。它的短时加速能力能让他迅速脱离危险区域或实施突袭,适合在吞噬者密集区进行高风险作战。巴巴图斯的风格决定了他在战场上需要更灵活的行动能力,而不是像你一样依赖稳固的防御系统。”
“我只希望,他的身体能跟上你的设计。而不是在战斗中成为它的拖累。”夜行鸟的语气带着隐隐的担忧,却不再反对。
巴巴图斯笑着拍了拍胸口:“放心吧,夜行鸟,我会证明安娜的是最棒的!”
“那就好好活着证明吧。”夜行鸟低声说道,目光重新投向投影,内心却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在自己的私人办公间中,夜行鸟站在一排嵌满数据接口的调试设备前,凝视着巴巴图斯下一阶段改造的设计图。那些机械臂与推进器的布局在蓝图上精准无误,却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强化整体抗压结构,增强战斗续航能力……” 她默念着安娜标注的计划条目,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声音与散热器发出的单调嗡鸣融为一体。
夜行鸟关闭视觉模块,陷入了她的记忆。那些记忆如影随形从未被时光模糊,每一次她孤身一人时都会席卷而来。
曾经她也是四肢完整的,由血肉组成的士兵。她是电子干扰小队的一员,负责在战场上切断敌方通讯,瓦解他们的协调能力。那次看似普通的任务,目标是摧毁敌方的通讯枢纽,地点是一座被废弃的工厂。她和队友们穿过充满毒雾的废墟,蹑手蹑脚地接近目标建筑。工程兵雷弗斯总是半开玩笑地低声说:“走轻点,别踩着地雷。我们可没多余的腿给你换。”
夜行鸟微微一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队友。他们的身影隐没在昏黄的烟尘中,步伐整齐而坚定。小队里的人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习惯。莫里森总是在任务前咀嚼口香糖,说那能缓解紧张;科尔总是习惯性地整理弹匣,哪怕它已经装得很完美。
“目标在前方三点钟方向,进入攻击位置。”夜行鸟用手势传达命令,声音低沉而冷静。她知道队伍依赖她的判断,她也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工厂的大门被轻松突破,队员们迅速进入阵地。雷弗斯按下最后一颗炸药的引爆开关,计时器开始倒数。就在他们撤离的瞬间,通信器里突然传来一声警告:“目标设施被伏击,撤离路线已被封锁——”
夜行鸟还未反应过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撕裂了空气。她只来得及看到雷弗斯的身影被冲击波掀翻,工厂的墙体如同纸片一样崩塌,火焰吞噬了一切。
爆炸的热浪像刀片般划过她的面庞,她感受到脸颊和喉咙被烧灼的疼痛,还有鲜血顺着下巴滴落。她试图呼喊队友的名字,却只听见尖锐的蜂鸣声,剩下无声的呐喊。
她的身体像破布一样被抛向空中,又重重砸回地面。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她只记得雷弗斯总挂在嘴边的那句,“我们可没有多余的腿换啊。”可是,谁能告诉她,这次需要换掉的到底是什么?
再次睁开眼时,周围的一切都陌生而冰冷。刺眼的灯光映在她的瞳孔中造成一片短暂的花白,胸腔内传来一种金属碰撞的回响。她下意识地抬手,却看到手指的末端延伸出一根机械臂的连接线。夜行鸟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残骸,一具高度机械化的躯壳囚禁着她本应该灰飞烟灭的灵魂。
“欢迎回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夜行鸟的手指抚过自己的面部,触碰到冰冷的无机质框架和管线。她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咙传来的声音机械而单调,“这是什么?”她用无法表现愤怒的新声音质问道。
“你的身体受到了毁灭性的损伤,我把你从战场上拖了回来,还救活了你,你不该先谢谢我吗?”
“我的同伴呢?”
“死了,或许半死不活,不过现在应该只剩你了。”
夜行鸟死死盯着安娜,声音里带着痛苦和质问:“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也去死?”
安娜低头调整仪器,仿佛夜行鸟的质问与她无关:“我做了我必须做的——‘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予他人,并不作该项之指导,虽有人请求亦必不与之’。或者你也可以这么说:我让你复活了,给予了你机械化的、世上独一无二的全新身体,这是再无人能获得的殊荣。”
夜行鸟攥紧机械拳头:实验品?所以我活下来,是为了成为你机械化理论的证据吗?”
安娜停下动作,终于抬起头,目光与夜行鸟对视:“是,也不是。如果你愿意死,你可以自己想想办法,选择权在你,不过记得瞒着我做。”
夜行鸟哑口无言。选择权?她曾是在战场为人民自由和安全而战的英雌,而现在,她的生命却成了某种属于他人的实验结果?
她不能再感受饥饿或困倦,因为安娜还没有为她安装传感器;她不再能发出人类的声音,只能通过安娜安装的电子发生器说话,音调单一,无温无热。她没有再抗议,也没有再问为什么——她知道这就是她唯一的选择。安娜给了她一个选择:“要么死,要么重新站起来,成为我理论的证明。”
她选择了后者,因为她无法接受失败。
夜行鸟重新打开视觉模块,望着屏幕上闪烁的巴巴图斯改造计划。她不由得想起这个吵闹的男人。他对安娜的改造毫无抗拒,甚至兴奋得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如此轻松地接受自己原生身体的缺失?他并不痛苦,好像只是换了一件新衣服,对失去一些再也回不来的东西没有丝毫犹豫。
她抬起手,指尖抚过脸上的防风镜,无机质的光滑质感通过传感点流向她的处理器。镜片后是复杂的机械结构和无数数据管线,它们替代了曾经属于她的真实面容。这是她的选择——把属于人类的旧脸留在了那场爆炸中,与她的过去一同化作废墟。
“因为他和我们不一样。” 她想。她是旧时代的人,出生于一个仍然相信“完整”和“自我”的年代。而巴巴图斯,他们这些在战争中出生并成长的人,完整的概念对他们来说还没有一口食物来得重要。他们早已学会将身体当作工具,将失去视为进化,而不是代价。
但这种乐观的接受却让夜行鸟感到刺痛,她无法说清这种刺痛的来源。或许是因为,她明白自己对机械改造的痛苦并不只是身体的伤害,更是对一部分自我的剥夺。而巴巴图斯,他的笑容让她怀疑,这一切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你看起来像是被吞噬者舔了一遍。”娜塔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夜行鸟转过头,看到总司令正站在门外,军装大衣披在她的肩上。她们很少有私人交谈,夜行鸟在同僚们的闲聊中才知道,她们在战前曾属于同一支部队——尽管彼此从未见过面。娜塔莉在她昏迷时,已从一名无名军官崛起为一座城市的领袖。而夜行鸟却是通过安娜的实验,才得以再次用双腿站立。
“你是来看戏的吗,娜塔莉?”
娜塔莉走近,目光掠过实验室里的设备:“只是路过。”她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巴巴图斯是个好士兵,虽然吵得像个叛逆期的青少年。”
“他是。”夜行鸟低声道,语调中多了一点复杂的情绪,“但他让我想起孩子们曾经应该是什么样的。”
娜塔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站在她身边,双手插在腰间。片刻后,她轻声说道:“曾经的事没有意义了。现在的格林霍特应当如何,才是唯一值得你思考的问题。”
夜行鸟没有回应,但她知道娜塔莉说得没错。这座新生的城市承载着无数人的期望,载着他们向远离旧时代的应许之地驶去。
“你觉得我们真的能适应这个时代吗?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最终会把人变成工具?”夜行鸟的手指停在桌面的文件上,她低声问道:“机械化让我们变得更高效、更强大。我曾经为自由和安全而战,但现在,我看到的只是一条模糊的界限——人,和工具的界限。”
娜塔莉低头沉吟片刻:“我一直以为,你是最支持安娜的意识数据化计划的。”
“是的。”夜行鸟转过头,防风镜后的光点锁定着娜塔莉,“但支持不代表没有疑问。你知道的,我的改造是为了活命,我别无选择。但现在,机械化成了一种主动追求的东西。而他们,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就兴高采烈地被推上了手术台。”
娜塔莉眉头微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视线转向夜行鸟的机械脸部,那些暴露的管线和冷光闪烁的金属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有些改变是必须的。”她开口,声音低缓,却带着笃定,“新城没有主城的资源,也没有他们的技术储备。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生存。而机械化让我们拥有了对抗的资本。”
“资本?”娜塔莉似乎从夜行鸟单调的声音中听出一丝怒意,“主城曾经是我的国家,它用阶级分化和资源垄断来摧毁我们的人民,将他们视为可替换的零件。而现在我们为了对抗主城,把自己变成另一种工具。你觉得这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夜行鸟转向她,防风镜后的目光似乎试图捕捉到娜塔莉眼中的波动,“你知道吗?主城现在把我的国家当作资源基地,曾经属于我的祖国的矿藏,现在是不是已经成为主城供应链的一部分?那些贵族纸醉金迷的娱乐场,是不是也建在我们曾经的军火库上?”
娜塔莉的眉头微微皱起,但语气依然平静:“你说得没错,但我看不出你对此的愤怒有什么实际意义。夜行鸟,如果你的国家足够强大,就不会沦为现在的样子。我们要面对的不仅有主城,还有这片土地。这里已经不是你曾经熟悉的那个世界了,夜行鸟,你沉睡了太久;我们所赖以生存的,也会将枪口对准我们。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赢,主城活下去的机制就是掠夺和控制。资源、土地、甚至人——一切都可以被利用,而我们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且保证我们活得更像人,而你,夜行鸟,你也必须要适应我们现在的处境。”
夜行鸟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我从哪里来吗,娜塔莉?我从一个曾经叫‘家’的地方来。那个地方被你们所谓的适应和生存践踏成了一片荒地。我失去的不是适应能力,而是一个该死的机会。所以你选择适应,而不是抵抗。但适应有什么意义?我甚至不再是我了。”
“适应不是选择,而是生存的唯一方式。没有时间纠结于这些,我也曾看着我的队伍,我的家乡被毁,然后决定不再让这种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她缓缓说道,“你觉得你失去了过去,但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些什么。唯一的区别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式来面对它。”
“我们一直在战斗,可我现在看不清我们的前路,看不清我们放弃掉自我的意义。”
娜塔莉没有正面回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害怕格林霍特会变得像德伦赫姆那样,极端、无情,充满对生命的剥削。但夜行鸟,如果我们现在不做出这些选择,我们的城市就会消失得更快。你不需要为今天的事情、或者是巴巴图斯而愧疚,你要记住——我们是在为未来做出必要的牺牲。”
夜行鸟的电子眼微微闪烁,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某个深处的神经。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机械手臂。
娜塔莉直视夜行鸟,深深看进她的防风镜深处:“意义在于你还站在这里。我们不需要过去定义自己,而是用现在来创造未来。”
夜行鸟没有再反驳,她微微抬头,仿佛想从娜塔莉的面容上找出一点熟悉感,但她最终失败了。这张脸与她的同伴们没有丝毫相似,她的神情让她觉得陌生。
“也许你是对的,娜塔莉。也许你才是真正的幸存者,而我早就在文明破碎前就被炸成一堆废铁了。”
“幸存者和活着的失败者之间没有本质区别,夜行鸟。重要的是,我们都还站在这里。”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们那时候成功了,世界会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会。”娜塔莉干脆地回答,“会更糟。”
夜行鸟竟然笑了一声,电子发生器发出刺耳的嗡鸣:“那我应该感谢现在的失败了?”
娜塔莉挑挑眉:“失败和胜利只是角度问题,夜行鸟。我们活着,才是唯一的答案。”
夜行鸟回头看向屏幕,巴巴图斯改造计划的蓝图依然在闪烁。
“那就让他活得更久一点吧,哪怕他吵得要死。”
她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