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狂轻靠着肩膀,眉睫浓长, 柔软垂下些许, 掩着干净的乌黑眼瞳, 似乎在看着自己,目光却茫然无措。zhongqiuzuowen
她眼睛中蒙着一层雾,雾渐渐地凝成水珠, 慢慢地涌上来,一点点溢满了整个眼眶,将细密长睫打湿。
泪水自眼角滴落, 混合着殷红血水,一滴滴砸落在手心, 存着点滚烫体温。
……别哭啊, 别哭了。
夏知桃环抱着她脖颈,却又不敢抱得太近,生怕不小心碰到了对方伤口。
方才建立起的围墙溃不成军, 她不想再故作冷静了,也想痛快地大骂几声, 也想低下头去, 吻一吻那泛红眼角。
但是,她做不到。在崖山众人目光下,她什么都做不到。
不能抱得太近、不能落下泪来、不能去看她、不能去哄她、不能带着她,就这样离开这里。
下唇被咬出零星血丝,血珠涌入喉腔,蔓开一阵腥甜, 被她哆哆嗦嗦地咽了下去。
有人抬起手,轻轻搭在她肩膀。
夏知桃蓦然回过神来,她稳下杂乱心神,回头望去,便见正罗衣、子韫两人站在她身旁,一人神色紧张,一人则淡然许多。
子韫轻叹口气,将搭在她肩膀的手移开,柔声道:“别怕,走吧。”
夏知桃点了点头,她小心翼翼地将张狂扶起来,让她半靠着自己肩膀,将重量都移过来。
正罗衣过来帮忙,而子韫更多是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她目光落在张狂身上,打量着她血痕斑驳的面容,神色稍有疑惑。
三人慢慢走着,而其余众人跟在身后,夏知桃一路警惕,却绝望地没有寻到任何疏漏,只能任由锁链“哐”地合上,弱水汩汩涌出,将高悬平台包裹其中,堵了所有去路。
她像是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永远沉静自持、游刃有余地与峰主们商议;一个什么都不想管,远远地躲在角落,将身子藏在阴影中。
夏知桃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好像一晃神,自己便颓然地倒在了屋中。
四周自己再熟悉不过,她踉跄地站起身来,五指覆着桌沿,而木桌上齐齐整整地,堆叠着写满了字句的纸张。
夏知桃将自己写过的纸散开,笔墨早已干涸,字迹清晰无比,“避其锋芒”、“安稳度日”、“置身事外”……上面密密麻麻地,都是她刚到这世界来时,对自己反复叮嘱的话。
她曾经,确实只想安稳地度过些日子,不争不求、不抢不夺,慢慢寻找回现代的法子。
夏知桃忽然笑出声来,伸手将整齐纸张摞成一沓,自中间开始,仔仔细细、慢条斯理地撕成了两半。
距张狂被关押之后,约莫过了三四日的时间,锦漓终于寻到个机会,趁着正罗衣不在,偷偷溜出了玉弯峰。
她心里记挂着事情,动作也快了许多,一路几乎是飞奔着,赶到了水镜峰之上。
顺着偏僻小径一路向上,尽头的木屋,便是夏知桃的居所。
锦漓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敲了下房门,她局促不安地等待着,而没过多久,门便被人推开了。
夏知桃手中拢着个卷宗,向她轻轻鞠了一躬,道:“锦师姐。”
往日的夏知桃爱笑,温温润润地望着人时,眉眼间总是带着几分笑意。
而此时她敛了笑意,面上只余下一副平淡神色,让人无法揣摩心思,淡淡望过来的目光,叫锦漓心中一阵发憷。
锦漓也没掩饰,直接了当道:“教主大人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夏知桃半倚着门框,犹自摇了下头,轻声道:“……不知道。”
她神色太过平静,冷淡得有些吓人了,锦漓心中反反复复,斟酌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那个,师妹你别管教主了。”
夏知桃没说话,望了她一眼。
锦漓声音微有些颤,她似乎下了极大决心,才开口道:“别管教主了,你会死的。”
“其实…其实我总说自己运气好,并不是信口胡扯的。身为锦鲤一族,我能够看到人身上的气运,像是阳光落在身上时,形成了一层灿金光芒。”
她紧张兮兮的,语速飞快:
“一开始,教主大人气运极强,这也是我会跟着你们的原因。但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她气运愈来愈淡,到最后已经完全消失,只余了漆黑轮廓。”
锦漓低着头,小声道:“……那种人我只见过一次,最后她死了。”
夏知桃反问道:“所以?”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锦漓着急道,“但是如果执意插手,你真的会死!”
夏知桃“嗯”了下,轻声道:“麻烦让一下吧,我要出去一趟。”
“师妹,你别不听劝啊!”锦漓跺了跺脚,伸手来拉她,“我是认真的,张狂已经彻底没希望了,你不要把自己搭进去——”
“放手。”
锦漓蓦然僵住,夏知桃神色平静,又重复了一遍:“放手。”
锦漓慢慢放开她,低着头站在一旁,却还是固执地挡着路,不愿夏知桃出去。
夏知桃轻叹口气,道:“你若能看见他人气运,可是能望见我的?”
锦漓顿了顿,磨蹭了好半天,才诺诺道:“看不见,一直都看不见。”
“这种情况从没有发生过,”她小声道,“要么你也是锦鲤一族,要么你早就死了,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个鬼魂……我一直觉得是前者。”
夏知桃道:“两者都不是。”
“既然你望不见我的气运,”她淡声道,“假如我说我想带走张狂,我想将她救出来——你也没法知晓,我会成功还是失败,对不对?”
锦漓愣了愣,支吾道:“是。”
“所以,你要么帮我。”夏知桃笑了笑,不紧不慢道,“要么置身事外,不要拦路。”
那声音极静、极寒,缱绻着冰冷杀意,气势沉沉压下,将锦漓整个砸懵了。
锦漓完全傻了,身子愣在门口,夏知桃便擦着她的肩膀,大步走了出去。
夏知桃长剑出鞘,运起周身灵力,正欲御剑离开时,却又被人叫住了。
“夏、知、桃!”
锦漓连名带姓地喊着,重重叹了口气,大声嚷嚷道:“行吧,全是傻子,带我一个!我豁出去了!”
夏知桃打量了她两眼,似笑非笑,道:“改变主意了?”
锦漓小步跑过来,嘟囔道:“我跟着你们晃眼这么久,总是不干活也是不好意思的嘛,反正我运气好,应该没事吧……”
“你若拿定主意了,”夏知桃掂了掂手中卷宗,“便帮我个忙。”
锦漓道:“说吧,只要不是谋杀漠无声或者掌门之类的高难度任务,本锦鲤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夏知桃道:“不是那种。”
她将卷宗递给锦漓,又另外拿出了一片红叶,郑重地交付给对方。
“我需要你去郦谷一趟,寻到我们在妖林见过的七叶双子,将这两样东西给他们。”
夏知桃道:“我前两日联系了柳绫,她会带着使徒帮忙,延陵毒阁答应不插手,骨姬夫人帮忙扰乱视线,姜九黎还在联系,暂时没有回应。”
郦谷、千仞锏、延陵毒阁、鬼市、魔域——
这么多反道与势力,全是赫赫有名、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一股脑加起来,别说救出张狂了,若漠无声不在的话,直接把崖山打下来都行。
锦漓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之前说自己不知道,忽然就这么多计划?!”
夏知桃笑了下:“骗你的。”
“虽然我留了后手,但谁知道你能不能相信,”她漫不经心道,“若是将我告给崖山,张狂小家伙怎么办?”
锦漓:“…………”
夏知桃生起气来,真是太可怕了。
锦漓把卷宗与红叶放好,刻不容缓地跑下山了,而夏知桃最后一个要找的人,是玉弯峰,正罗衣。
不过,没等到她来到玉弯峰,正罗衣倒是自己找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崖山掌门君岳侯。
“夏知桃弟子,对吧?”君岳侯温声道,“劳烦与我们来一趟。”
他们来的太过突然,夏知桃心中陡然生疑,第一时间想到了,便是正罗衣将自己与张狂的事告诉了崖山。
但看这两人神色温和,对着自己客气有礼的,夏知桃便打消了之前猜测,颔首道:“谨遵师尊吩咐。”
她稍有些惴惴不安,却没有开口询问,镇定地跟上两人,心中悄悄地思忖着各种可能。
三人御剑而行,很快便来了逾白峰之上,夏知桃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然认得这里——
崖山水牢,关押张狂的地方。
君岳侯行下长剑,五指轻轻覆在岩石上,轻声道了句什么,身侧石门便应声而开,露出一条隐没在黑暗的通道来。
他打了个响指,灵火便接连亮起,将整个通道映地明亮无比。
三人踩着冷石长阶,步步向下走着,通道冗长阴冷,头顶时不时有水滴坠下,“滴答”地砸在地面。
行过幽深通道,视线豁然开阔,高大穹顶之上拴着数道锁链,蛛网般细密坠下,拴着一个被弱水围绕的白玉圆台。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张狂咬着下唇,下颌紧绷,一字一句道:“就凭你,也敢与本座叫板?”
她声音不复往日清冷,因疼痛止不住地颤,喉腔一层层蔓着血气,将字句晕得沙哑而模糊。
“我告诉你!就算带来了那小子,造了一千一万个白鹤幻境都没用,本座见一个,拆一个!”
她肌肤极为苍白,被锁灵铐束缚着手腕,有些狼狈地跪在石台边缘,如墨乌发长长披散,掩不住的单薄消瘦。
漠无声置若罔闻,冷淡道:“你为何要破坏六爻封印?有哪些人在帮你?”
“……有什么好说的!”
张狂冷笑道:“锁魔楼时本座能折你三根肋骨,我现在依旧可以——怎么,封雪山脉闭关的可开心,急着要回去了?”
一名峰主听不下去了,厉声道:“大胆放肆!你竟敢如此蔑视漠仙尊!”
“手下败将而已,趁着本座与凶兽纠缠才敢过来,”张狂嗤笑道,“有本事你松了锁灵铐,出去堂堂正正打一架!”
张狂伤口完全没有恢复,还在不断渗着血丝,细白手腕被黑石勒出数道血痕,黑衣上血泽干了又干,不知层层叠叠染了多少层。
情况糟糕至此,她却还是强硬地撑着,一点也不服输,一点也不服软,奋力反驳着众人。
高台那边争吵不休,三人站在通道出口,还未进入水牢边缘,远远地看着面前场景。
君岳侯叹口气:“如你所见。我们审问了两天两夜,张狂却还是不肯松口,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下策,什么下策?
夏知桃有点惊慌,总觉得他们要拿自己去威胁张狂,正准备装晕撞墙以表决心,君岳侯打消了她的念头。
“我们带来了秦蔺公子,请他造出了一个白鹤阵法,而进入幻境之人,必须保持神智清明,不受幻境影响。”
君岳侯道:“所以,我们寻了你。”
夏知桃没想到,自己三分钟出南柯谣幻阵的“光辉事迹”,居然让人记了下来。所以崖山一旦需要什么“不受幻阵控制之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自己。
夏知桃心中偷偷庆幸着,还好来的是她,若是换了别人,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征得夏知桃后同意,君岳侯带着她走了过去,而方才说一句顶三句,哑着嗓子大放厥词的张狂,忽然便呆住了。
她不再扯着嗓子吼了,乌墨眼瞳看着对方,细白五指紧扣着石铐,喉腔一点点涌出苦涩来。
“……”
张狂唇畔颤了颤,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在心里小小声,哑着声音唤了句:‘知桃。’
没有人听到,除了她自己。
弱水围绕而成的禁制外,零零散散地站着不少人。君岳侯领着夏知桃走过去,坐在石块上的秦蔺望见他们,慢慢站起身子,面无表情道:“对,我找的就是她。”
白鹤堂的大火之中,秦蔺是唯一活下来的嫡系血脉,一直被崖山保护着,许久未见,他似乎长高了些,脾气却还是没变。
“幻境已经造好了,爱怎样就怎样吧,”秦蔺恹恹道,“你让她直接走进去便是。”
君岳侯叹口气:“当真没有其他法子么?”
“白鹤幻境凶险异常,更别说这还是魔教教主的心魔,”秦蔺嘀咕道,“就是一定要这个叫夏知桃的人,你们其他人都不能进去。”
夏知桃心中有些诧异,听秦蔺的语气,似乎是他指定了自己,特地让她来进入幻境的……
是无意之举,还是别有所图?
君岳侯走上前去,不知摁动了什么机关,弱水之中便浮出了数个石块,形成一条通往圆台的道路。
“张狂灵脉被毁,锁灵铐囚住了灵气运转,她伤不到你,”君岳侯郑重道,“但还是万事小心,千万不可逞强。”
夏知桃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她踩着石砖,慢慢地向圆台之中走去。
张狂勉力站起身子,手腕锁链叮哐作响,她眼眶红透了,蒙着层薄薄的水雾,声音细细弱弱的,一直在发抖:“知桃。”
夏知桃刚刚在石台上站稳,张狂便猛地扑了过来,她扣住夏知桃五指,唇畔轻轻擦过她面颊。
“……别管我了。”
在众人惊恐的呼喊声中,张狂轻轻合上眼睑,她额头滚烫无比,呼吸艰涩困难,这几日轮番折磨下来,早已是强弩之末。
她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下栽去,似被雨水打湿的蝶,跌跌撞撞向下落去,落进夏知桃怀中。
张狂昏迷在她肩膀处,长睫轻轻颤着,鼻尖抵着脖颈,呼吸细细柔柔地掠过肌肤,是个带着点小小私心,拥抱一样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