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五年秋,柳云宴受封兵马大元帅,和席羽大将军,还有当时只是都督的高定方、左将军王句子、旭王乌则旭等人,一起前往灭燕。
燕国未灭之前,本是四分天下,后燕国被灭,这才三分。
燕国境外,偏远的幽州山林间,一个女人拉着个十岁的少年拼命地逃着。
朔风阵阵,风呼啸地吹着。
“姆妈,你抛弃我吧。姆妈,我没有关系。”少年大叫道。他的眼泪早已经流干了,风吹着眼睛生疼,跑的太久,双腿已经完全麻木了。
饶是如此,女人仍没有放弃。
乌则旭和高定方兵分两路追赶,两人被东边的乌则旭率先追到了。
乌则旭那年不过二十来岁,看着女人身边的少年,命令道,“把他交给我。”
女人跪下来,哀求道,“将军,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将军,我什么都愿意做。”
“什么都愿意做?是吗?”乌则旭饶有兴味地问道。
“是。”
少年上前一步,挡在女人身前,“你若敢碰姆妈,我一定杀了你。”
“杀了我?凭什么?”乌则旭和几个部下哈哈大笑,“臭小子,你才几岁?敢杀人?”
女人仍然不停的哭着,匍匐着上前,抱住乌则旭的大腿,“将军,求求你,放过他,求求你了,将军。”
乌则旭看着女人贴近自己的大腿。
柳云宴年纪虽轻,军纪却十分严明,战打了四个来月,连个女人都不让碰。如今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扑在自己面前,还真的让人心生歹念。但一个小孩在眼前看着,终究不太好。
乌则旭让手下人拉走少年,自己拖着女人向密林而去。
等他完事出来,就发现刚才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人呢?”乌则旭道。
几个小兵惊慌道,“将军,那小孩鬼机灵,一溜烟就跑了。”
乌则旭大怒,“我问你们怎么跑的?你们四五个大汉,还看不住一个小孩?”
一生气,一脚踢向女人,他是堂堂的琴国皇子,耀武扬威惯了,如今觉得受了欺骗,大怒道,“我就知道你这个臭女人不坏好意!”
女人却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冲上前,想一刀刺伤乌则旭,嘴里喊着,“世子快跑,世子快跑。”
乌则旭一把抓过女人,一脚踢翻,“滚。”女子被踢中,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少年其实并没有跑远,只是躲在树上,如今见姆妈有难,猛地从树上俯冲下来,把乌则旭扑倒在地。他手里攥着尖刀,对准乌则旭的胸口,大喊道,“你们别过来,回来我就杀了你们的将军。”
他小小的身体不知道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一手扶起姆妈,一手用刀对着乌则旭的脖子,缓缓地向后退。退到一个悬崖边,踢开乌则旭,抱着姆妈纵身就向下跳去。
崖虽高,但所幸天下起了大雨,经历个缓坡,少年只是受了点轻伤。
但女人就不一样了,刚才就被乌则旭重重地踢了一脚,落崖的时候,又死死地抱住少年,让自己的身体先行落地,五脏六腑都摔碎了。
少年见女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涌出,毕竟年纪小,伏在女人身上,大哭道,“姆妈。姆妈。”
女人用微弱地声音道,“世子…”
少年赶紧凑到她的耳边,“你说,我在。”
她断断续续道,“不…要…不要报仇。王后希望你快快乐乐地长大,不要报仇。好不好?”
少年含泪点点头。
“要听话。娘娘说,她不希望你报仇,她说燕本来就是要亡的,燕的气数已经尽了。所以你听到了吗?”
“姆妈,先儿听到了。我不会报仇。”
女人知道自己是回光返照,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道,“好。记住,要好好活着。娶一个好女子,就像娘娘和皇上一样。不要让报仇夺去了你的一生。记住了没?”
少年哭着点点头道,“我记住了。”
天大雨,把女人的血冲的一干二净。少年冷的瑟瑟发抖,却仍然抱住女人的尸体,不知不觉中,他沉沉睡去。
梦中,天大雾,燕国城破。
柳云宴率大军踏平了燕国首府蓟城,他一个人站在城墙之上,看铁骑踏破自己的国土。满城是血,血水堵住了蓟河水。到处都是杀戮,呼喊、惊叫,远处响起一曲曲燕国慷慨悲凉之歌。
柳云宴骑在战马之上,一脸冷漠,他身后许许多多铁甲将士,个个嘶喊着,手起刀落。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王,母后,哥哥,妹妹……一个个死在凶刀之下。“不。”他想奔上前,阻止,却反而被砍了一刀。
国破家亡,而他却无能为力。
“不……”他跪倒一片血泊之中,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
“你做噩梦了。”一个很好听的声音。
他一醒来,就看见一个容色绝美的白衣少女望着自己。
“这是哪儿?”少年道,“我在哪里?”
白衣少女道,“你被我爹救了。这里是琴国边境紫荆关附近。”
琴国?少年赠的一下站起来,挣扎着想出去,他不要在这个地方,至少不要在琴国。
“你去哪?”白衣少女拦在他面前。
少年惊觉,她居然要比自己高,虚弱地厉声道,“让开!”
“我爹爹好不容易救了你,你要走可以。至少跟我爹爹说一声谢谢吧,他马上就回来了。”
“我又没有让他救我。多管闲事。”
白衣少女走上前,一把推倒少年,双手环胸,“我说你不准走。”
“你——”少年身体虚弱,她这样一推,就倒在地上。他见自己形同废人,低吼道,“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说着痛苦地蒙住眼。
少女心生怜悯,走上前,“想哭就哭吧。但是,我不管你有多少痛苦,至少要珍惜你的命吧,救你真的不太容易。”他之前倒在水坑之中,冻得身体僵硬,差一点点就死了。
“你们为什么救我?”
少女笑道,“因为我们是好人。你是碰上我和我爹爹。要是碰上我妹妹,她才不会救你呢。”
莫名的,他觉得她的笑容十分温柔,让人舒心。
经过了解才知道,少女名为李想容,琴国扬州嘉永县人。这次是和爹爹一起来燕国搜宝,没成想遇上城破,路上又遇见濒临死亡的他。
他也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当然不会告诉她真名,随口道,“我叫徐彦先。”
等到徐彦先病好痊愈,是几日后,他起身告辞离去。
李想容看到他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这个人好像眼中有仇恨。燕国城破,他的心一定很苦很苦。”
一个身形修长,面目俊朗的中年男子笑道,“你管人家那么多。我们救人就好了,快点回去,再不回去,李家就要被你的妹妹搞的天翻地覆了。”
李想容想起妹妹李意容,哈哈大笑,“爹爹说的是。”
徐彦先说是离开,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方向。从漱玉五年到漱玉十年,他一直在琴国各地流浪,拜师,读书,流浪,练武…
他国破之时,年仅十岁,身形瘦弱,面色苍白,五年之后,修长挺拔,俊朗无比,更为突出的是他一身的忧郁气质。无论到了哪里,都有女子对他表示好感,想招他入赘。
五年间,他什么活也干过,什么苦都吃过,支撑他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复仇。
每一个夜里,都从噩梦中惊醒,全身发冷。自己的父王母后妹妹问自己,为什么还没有给他们报仇。
只是报仇?谈何容易。
漱玉十五年,他听说柳云宴病逝,更是气得发狂。他还没有报仇,他怎么敢死。所幸,其他人还存活着。如果不遇见那个人,他徐彦先会一直这样下去。
那一日,他走进天书阁,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叫了些酒菜。听说最近有人在这里开擂台,跟满昭安的才子比才,开场近三日,无人是其对手。
过了一会儿,一个故作成熟的小女孩负手走到他身边,“喂。你进来,只顾着吃,怎么不跟我长姐比一比?”
徐彦先看着还不及桌子高的小女孩,冷声道,“没空。”
小女孩勾唇道,“没空?来天书阁的所有人都得跟我长姐比,否则就不能吃东西。”
“这是什么规矩?”徐彦先皱眉,他还要参加秋试,哪里有心情比什么试。
“我说的规矩就是规矩。”
徐彦先转过头,不打算跟这个小女孩纠缠,正想离开,就被一阵琴音吸引。
琴音从头到尾,哀转缠绵,先是凌厉的秋雨,再是沙草的晨牧,地阔比天长,不知回归路,是风雨齐声,竹林潇潇,孤身世子,泪如雨下。
这琴音,是亡国之音。
徐彦先蓦然想起前尘往事,仿佛被戳破自己的心事,抬眼看向厅中弹琴的白衣女子,是那个曾经救过自己的女子李想容,五年不见,她出落地美极了。
而这琴,她不是为他谈的,她只是在跟人比琴。
徐彦先神使鬼差走上前,问道,“不知姑娘刚才所谈之曲,乃何人所作?”
李想容道,“此曲是我那日路过燕国,目睹燕国城破,心有所感所作。公子喜欢此曲吗?”
徐彦先道,“愿与姑娘一比。”
李想容笑道,“公子请坐。”
徐彦先放下手中的剑,抚琴凝神。他愿以胸中乾坤,来面对亡国之音、她奏的是国破,那他就以国破来对之。他的琴音虽凌厉,李想容的琴音却是哀之又哀,慈悲仁善。
终究是抵不过如此琴音,徐彦先的琴弦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