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闫回了魔界,一路盛开的蔓陀罗随风摇曳,迎他回到属于自己的魔君殿。
他缓缓坐于榻上,从枕下摸出一本册子,那是他全族二百多口人的名字,全部死在了那一夜,他记得他们所有人。
他垂眸,眼中翻涌着悲痛,指尖细细摩挲过每一个名字,喃喃自语:“我已将伪神俘虏,很快就押他来向你们赔罪!”
他眼中恨意燃烧,轻轻抚过双亲的画像,最终合上册子,放回枕下,袖子一拂,空间震荡间现出诛仙柱前的情景,他靠在榻上,端过茶盏,欣赏着旻弦此刻的模样。
旻弦的白衣早已被血染透,他低垂着头,昔日尊贵的神君早已陷入泥潭,他是天地孕育而生,世间唯一的神,信仰是其力量的根基,但现在,似乎已经无人再信仰他了…
旻弦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宣泄怒火的工具,三天三夜,他滴水未沾,被捆绑于诛仙柱,受万人唾骂厌弃,身上全是可怖的伤痕,那把钝刀上也是洗不掉的褐色。
戚闫缓步走来时,旻弦意识昏昏沉沉,强撑着一丝清明看向他,竟轻轻笑了笑:“可有……解气……咳咳……”
戚闫眸色暗沉,凑近他,大不敬的挑起他下巴,笑得残忍:“这才刚刚开始,我的神明大人。”
旻弦没力气说话,垂着眼看他修长的指尖,还是如以前一般骨节分明,他忽而没头没尾低喃:“逆天改命而已…”
“你说什么?”戚闫没有听清,目光森寒,逼视着他。
旻弦轻轻摇了摇头,虚弱的呛咳,再也没有半分上神的样子。
戚闫蹙眉,擦了擦指尖,淡淡道:“三日已过,神君自己解了尘軮,跟我走吧。”
旻弦心念一动,尘鞅回归识海,只是他伤得太重,方一松绑,麻木的身子就往下倒,他只得扶住诛仙柱才堪堪稳住身形。
“神君这是开始卖惨了么?”戚闫语调讥讽,袖手旁观。
旻弦闷咳几声,缓缓站直了身子,沉默不语。
戚闫厌恶的看着他,转身向魔界而去,也不管身后的人是否跟得上。
回到魔界,戚闫脚步不停,一路往深处而去,旻弦跟着他,因着他是神躯,伤口愈合速度极快,如今已经不再流血,他也不曾过问,默默相随,最终停在一座祠堂门前。
四周幽静,这里应当是禁地,戚闫顿住脚步,甩袖回身看向他,毫无温度道:“你可知当年,我全族被屠戮殆尽?”
旻弦垂眸,已经殷红的白衣随风飘摆,他只点了点头。
戚闫冷笑,猛然甩出一对脚铐,“咚”的砸在他眼前,激起一片尘土,他漠然道:“罪人就该有罪人的样子。”
旻弦仍是那副淡然柔和的神情,他轻轻打开脚铐,举步跨了进去,随着“咔哒”的轻响,冰寒彻骨的冷意包裹脚踝,沉重的禁锢似要拽断他的双脚,他知道这是千年玄铁,极寒极重,他抿了抿唇,冷得颤了一下。
戚闫靠在门上,额间的魔印越发深沉,他锋利的眼神落在他的脖颈,咬牙切齿:“那日,我的爹娘血祭自身,血流满了祭坛,所有人都在哭嚎,你听不见吗!”
旻弦眼睫颤动,薄唇嗫嚅了几下,终究只低低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戚闫眼中的火腾的燃起,他指尖掐住旻弦完美的下颚,强迫那人抬起头来,他逼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的道歉算什么?现在道歉有什么用?区区对不起就能抵罪了?”
旻弦闭目,他在逃避他的视线,拢在袖中的指尖攥紧,喉结滚了滚,沙哑的嗓音带着颤意:“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你说的!”戚闫猛然甩开他,拿出手帕擦拭指尖,笑得毫无温度,转身推开祠堂大门,冷冷回眸,“给本君滚进来。”
旻弦拖着沉重的脚铐,迎着祠堂吹出来的冷风,缓缓走进,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关上,彻底封住他唯一的退路。
祠堂内没有窗户,寂静冰冷,幽幽的烛火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撕扯纠缠,一个个漆黑的牌位泛着森冷的光,足足两百有余,像一只只阴冷的眼睛,注视着来人。
戚闫点燃三炷香,拜了拜,口中低低呢喃:“晚辈戚闫,押来伪神像各位前辈赔罪。”
他说完,将香插好,毫无感情的声音漠然飘出,回荡整个祠堂:“跪下。”
旻弦走近,在两盏长明灯前撩袍屈膝,重重跪下,跪得端端正正,膝盖碰撞地面的闷响回荡不休,久久不散。
“呵…”
身后,戚闫的嗤笑满是嘲讽,他缓缓踱步到他身前,仰头看着族人的排位,恨恨道:“堕渊煞气侵入人间,人界祭司一族只剩我苟延残喘,你这神位,可坐得安心!”
旻弦不语,身旁的戚闫手中魔气萦绕,逝玥化作长鞭蓄势待发,他的声音更加阴沉:“旻弦,是你逼我入魔,可我又岂是你的对手,一百年,三界被我搅得天翻地覆,但你呢?你龟缩在后不肯现身!我要毁了你最后的神殿你才姗姗来迟,甚至直接投降,哈哈哈…”
他笑得凄凉,手中逝玥已经嗡嗡作响,他猛然扬起漆黑长鞭,死死盯着垂眸沉默的上神,近乎将牙齿咬碎:“护佑三界,悲悯苍生,执掌惩戒,你配吗!”
尖啸的破风声足以撕裂耳膜,漆黑的长鞭毫不留情落下,霎时间,皮肉撕裂的钝响与旻弦的闷哼同时响起。
“啪!”
“呃…”
旻弦身体一颤,垂落身侧的手猛然掐住掌心,撕裂的灼痛让他更加冷静与清醒,他咬唇,闭目忍过,就是这样,自己的计划就是这样的,所有的恨自己全数承担便好。
一鞭下去,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旻弦,这是你欠我的!全族二百一十四口人的命,那我便抽你二百一十四鞭!”戚闫双目渐渐猩红,看着昔日高不可攀的神跪在脚下忏悔,这种感觉真让人上瘾!
知道此人乃上神之躯,他再也不留手,含着内力,一鞭接着一鞭,脑中回想的全是那日,堕渊煞气弥漫人间,祭司全族守护界门,死伤惨重,他身为新任大祭司,耗尽内力却无法呼唤神灵,眼看界门的裂痕越来越多,他的爹爹站在祭坛之上,用神灵赐予的断剑刺入心口,用自己的血修补界门,血祭了自己,可是一天一夜过去,爹爹流干了血,界门又开始松动,神灵仍未出现,最后,娘亲走上了祭坛。
他记得娘亲最后的一句话,带着悲伤与不舍:“闫儿,你是大祭司,你必须活下去,护佑人间是我们祭司一族的职责,活下去,继续祈福,上神一定会来救我们的,记住,永远追随上神大人,全族听令!誓死守住界门!护佑人间!”
娘亲决绝的背影他永生无法忘记,可是神没有出现,所有人都死了!他的世界一片红色,界门炸碎,他也昏迷过去。
他的族人被煞气蚕食,魂飞魄散!他甚至连收尸都做不到!
心中的怒火几乎将他焚烧殆尽,他双目赤红,手机械的扬起又落下,他早已看不清眼前,眼中只有恨!
旻弦猛然呕出一口血,身体有些跪不住了,侧目看见他额上魔印由暗紫慢慢转为血红,心中暗道不好。
旻弦猛然抬手,四周清风乍起,扬起他散落肩头的长发,衣袂飘荡,掌心微光凝聚,宛如无数萤火,携着清新的兰香飞向丧失理智的戚闫,旻弦薄唇开合,低声喃喃,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宛如靡靡梵音。
萤火萦绕戚闫周身,旻弦猛然一挥袖,万千光点没入魔印,只剩清幽兰香萦绕鼻尖。
戚闫身子一顿,混沌的灵台瞬间清明,整个人宛如梦醒般豁然从回忆里抽离,睁眼看到的便是旻弦掩唇咳血的模样,他的白衣被鞭子抽烂了,身上更是没有好地方。
旻弦见他额间魔印已然恢复,终于松了口气,眉眼柔和下来,闷咳几声,温和道:“还差六鞭。”
戚闫抿唇,那种不受控制的冲动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烦躁,他草草挥了六鞭便收了逝玥,将一本册子扔过去,居高临下道:“给我跪着抄完,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出来。”
旻弦捡起册子,发现是牌位上的名号,他点了点头,目送戚闫冷漠离开。
旻弦拖着重伤的身体独自跪在阴寒的祠堂正中,在一个个牌位冷漠的注视下,铺开宣纸,但他没有急着动笔,而是指尖点了点虚空,空间震荡,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
少年看到他,先是惊喜,后转为惊呼:“上神大人!你身上…”
旻弦摆了摆手,看着少年担忧的神情,柔和笑笑:“我无碍,都是些皮外伤。”
少年生得剑眉星目,一双眼睛如湖水般澄澈,一身白衣飘然出尘,他坐在一处亭子里,不满的嘟囔:“要我看大仙尊说得对,戚闫就不能留,把你伤成这样,就应该杀之而后快。”
“晏清!”旻弦语调高了些,温和的声音低沉,显然有些怒气,他看着少年无措的模样,深深叹了口气,“晏清,万物有灵,这世间所有生灵都有它的价值与意义,没有谁生来就是牺牲品,若让你成为戚闫,你愿意吗?”
少年闭嘴了,摇了摇头,但又担心的看着旻弦,呐呐道:“那你呢?”
旻弦眉眼弯弯,浅浅笑了:“我生于天地,以后便也是要归于天地的,护佑万灵本是我的职责,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不用担心我,时刻盯住堕渊,有异动立即告知我,切莫像上次一样,仙家若问起,便说我在闭关。”
晏清看着他满身的伤,眼眶泛红,躬身低低应下了。
旻弦挥手撤去影像,磨好墨,打开册子,开始一笔一划抄写起来,柔顺的长发映衬着他轻柔苍白的侧脸,垂落的衣袖随着动作轻微晃荡,他跪的地方晕染开一片红色,凄艳而安静。
魔君殿,戚闫泡在冷池里,冰冷的水让他心中的烦躁少了些许,脑中回想着旻弦凄那双他读不懂的眼睛,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口气,他至今也不明白旻弦为何投降,不过他既然想给自己报仇的机会,那自己好好利用便是,抄写亡魂名册只是第一步,只是想要让他记住每一个因他而死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