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天光乍现。
李垂容已然分不清如今是被困在幻象里的第多少个日子了。
所有人的举止都很正常,她不止观察过一人,但都一无所获。
今日她携一众弟子出行游历,路遇一个被魔兽污染过的村落,却有一位弟子不慎疏忽被感染魔液。
“师姐…你杀了我吧,我不想变成怪物。”那名弟子泪眼婆娑,被魔物撕咬后的手臂血肉模糊。
“别说丧气话,肯定还有救。”李垂容用力为其渡着灵力,额间隐隐沁出薄汗,试图控制住魔液的扩散。
很遗憾,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依旧挽回不了弟子加速魔化的命运,最后一刻,李垂容一剑刺了个了断。
她有些迷惘,不过是幻境,这里的人哪怕都是那个时代的人,却也都是假的。她为何会如此感伤,还当了真?
想不明白,她停下了思忖,同时远处远处飞来一道白衣身影,玉剑倒悬,长身巍峨如玉山将倾。
她低身拜礼,话还未出口,剑风起,将要出声的双唇滞住,一剑兀然刺进她的左肩。
那一剑刺出,剑锋吻向她的喉间,鲜血顺刃滑下,落在袍上似点点红梅。
皮肉绽开般的痛楚席卷而来,她面色震愕,双唇翕动了两下,而后稍稍抬了抬头。
“……师尊?”
持剑人只冷冷看向她,眉间似覆着霜,剑气锐利而冰寒。他的剑就像他的人一样,凛然无情,不可亲近。
“孽障,别唤本尊这个称呼。”
“伤害同门,草菅人命,你可知罪?”
伤害同门,草菅人命?
他只见方才的那一幕,便能够如此断章取义,甚至不听她言明真相,直接朝她刺向一剑。
她的瞳孔骤缩,情绪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嗓音嘶哑道:“敢问师尊,我何错之有?”
“冥顽不灵,跟本尊回宗,必定——”
“师尊。”她忽而出声打断。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忤逆地昂起头,直视他的双眼,声音掷地有声:“你明明知道真相,对吗?”
知道她为什么会杀了那个弟子,知道事情的全貌。掌门修行几百载,怎会连他身上被魔兽撕咬的痕迹都辨不出来。
那一瞬间好长,又似乎很短,不过是剑尖的血珠不断滴下,落入血泊。
但见他漠然开口:“真相并不重要,你身怀魔骨,一旦杀戮便会丧性,为师只是在提醒你。你身在净云宗,这是你该给的交代。”
好一个该给的交代。
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酸涩和倦意,又重新从心底上泛吞没了她,她开始大笑,笑得眼泪流出。
“我敬你、尊你,以为被你收为门下是幸运遇上了神祇,到头来是上下一白!”
“你说什么?”他怒极出声。
“我为自己哀!我敬了这么久的人,竟是个口哑心盲,是非不分的废物!”她瞪向他,一字一句几近声嘶力竭。
汩汩鲜血止不住地涌出,丹田里的气息肆意逆流,疯狂冲刷着她的经络。
“你……”他登时后退几步,手心倏然结了个印。
李垂容半阖着眼,感受着周遭强悍的魔气,慢慢支起身。
“太素元君曾与我说过,我天赋极好,好生修炼可堪大道,仙道可,魔道亦可。”
“这幻境内一切皆为假,这不周山是假的,你是假的,所有都是假的。”
所以,她根本不用顾及。
迎着师尊惊骇的目光,她不徐不疾地飞身而上,停于山坳之外,漫不经心地一扫袖,劲风猛然而过。
师尊连忙操持起阵,身形不过堪堪受住,面对下一道灵诀突来却再也坚持不住,整个人如断线的纸鸢一般飞了出去。
不少散在边上的弟子觉察到动静后飞身前来,却看到这令人骇然的一幕,不少人都止了步子。
“大师姐…大师姐入魔了!”
“等等,她身上的魔印是怎么回事。”
“那还用问吗!她必定是天生魔祟,你没看连掌门都扛不住吗,快去回宗请各位长老!”
此言一出,乌泱泱的人群炸开了锅,惊惶声四起。
“……你这孽障,当初真的不该留你。”师尊撑起身子,咬紧牙关开口,身形不稳如醉玉颓山。
“原来你这么早就想对我动手了,哈哈……我真是傻,傻啊。”李垂容轻笑了两声,眼眸微动,似是嘲弄。
生母亡世后,是她的师尊领回她,以一个长辈的姿态教导她,帮她入道。
她从前天真以为师尊是诚心待她。
李垂容嘴角的笑意仍然牵着,却是笑不达眼底,手中的剑一寸寸青锋出鞘,寒芒乍现。
“我给过你机会了。刚刚那一剑,你只要稍稍一偏便能刺入胸口,在这幻境中如若身负重伤,我定活不出去。”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困顿,似是不知什么“幻境”。
话落,身动。
剑主足尖轻点,鹤袍轻纱旋身凌于半空,利落翻腕挽出一道剑花,汹涌灵力蕴于剑身,携萧索凌厉之势破空。
剑势起,剑招落。她看到了刹那间被照亮的天地万物,看清了每一个人的神情。
惊惶、畏惧、不可置信、敬畏。
而她那道貌岸然的师尊,瞳眸中波澜不惊的淡定早已坍塌。
李垂容眸间一凝,翻身剑指直逼向他。
“意外吗,师尊。”
她将剑端送出,一剑刺入他的左肩。
“这一剑,我还你。”
倘若她的修为真的不过尔尔,一如从前那般,早在蚕骨之刑中她就是个半残废了。
魔道凶残却实在好用,可以让她直接越过一个大境界跟师尊对抗,但同样的,她本修的是道,魔气也在侵蚀她的身体。
她轻轻阖上了眼,周遭的一切喧嚣乍然缩小,耳边只余风声。
师尊被她打败的那一刻,曾经矗立在她面前似乎永远巍峨的高山轰然倒塌。
原来不过是海市蜃楼。
她提着剑转身,再没看他一眼。
她一直心比天高,不希望把生系寄托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李垂容最讨厌师尊的一点便是他总时刻告诉自己,她不用做什么,只需要等着,闻羡就会护着她。
这些话语,就像盘旋的枝干死死禁锢在她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上,缝隙间从那些支撑起躯壳的情感汲取氧气,苟延残喘地一呼一吸。
她是魔祟,见不得光,只有未来掌门人能保她,永远只能活在他人的阴影下。
可笑。
不知踽踽独行走了多久,血液长长拖曳在路上,她恍若大梦初醒一般,如今仍孑然一身。
身侧的玉佩闪烁,她垂眸看去,其上裂了一痕。同时身后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迈步声,停在了她身后几丈远的地方。
李垂容的神识有些恍惚,堪堪偏了偏头,回眸望了过去。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依旧穿着往日惯穿的白衣,头束白玉冠,面容清疏。
只不过她太累了,眼皮都快抬不起来,看不清那人的面部表情,但却依然能断定是他。
李垂容的身形有些颤抖,嘶哑着声音开口:“你是来抓我回宗的吗?”
那人没言语,静默了片刻后,朝着她的方向款步走来。
眼见那道人影在视线中愈来愈近,她面上嗤笑一声,毫不在意道:“就连掌门都奈何不了我,你以为你——”
话还没说完,她忽而被拽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李垂容眼眶倏然睁大,脑子里的神经乍然崩开。
温热的吐息落在耳畔,她听到那人出声宽抚道:
“容儿,歇一会吧。”
她眨了眨眼,狠狠深吸了一口气,防止眼泪夺眶而出。
……算了,她现在没劲儿了,就抱一会吧。
哪怕眼前的人,是个幻境中曾经的闻羡。
不知过了多久,她忍不住地出声:“闻羡,你还记不记得我前段时间跟你说过的话。”
“记得,都记得。”他轻轻开口,嗓音如空谷幽涧。
李垂容鼻腔有些发酸,就连出声都染上了几分哽咽:“现在我告诉你,这个世界确实是假的,而且我们也要分离了。”
“我知道。”
“而且我们也会变成敌人,我们已经势不两立了。”
“我知道。”
“你不知道……”她声音有些发闷。
“那又如何,我们还是我们,不是么?”他轻笑一声,缓缓捧住她的脸,将她眼角的清泪抹去,“容儿,你不用怕,天塌了都有师兄撑着。”
李垂容默了默,然后推开了他。
“你真的好傻……”她喃喃出声,“我从始至终都是利用你,接近你是为了让师尊认可,与你结成道侣是为了近水楼台获得资源,就连后面独自行动都没考虑过你。”
“没关系。”他依旧带着和煦的笑,眸底盛了些心疼。
“我一直认为,相遇和离别都是缘分使然,生离死别的痛楚被命运既定。每个人兜兜转转,依旧走不出宿命的圈套,逃不出命之一字。”
天道无义,人就该顺应天命。
她缓缓抬眸看向了他,却见他继续开口:
“唯有与你,我不想信命。”
天地间一霎寂静,万物缄默无声。
李垂容的神情忽而变得哀伤,而后决然转身,挥剑毫不留情地刺向了心脉。
“容儿!”他忙忙追出几步,语气焦急。
“……我终于明白了。”她艰难出声道,面色苍白,喉间蓦地一腥咳出一大口血,然后整个人栽进了闻羡的怀中。
这座幻境里,她一直锲而不舍地去寻找藏匿在人群中的镜妖。
一直找不到的原因只有一个。
镜妖就是她。
它藏在她的识海中,暗自操控着她的情感。
至于她是如何发现的,因为魔物生来无情,她的情感从小到大都未经过什么强烈波澜。而自从踏入这个幻境中,她发现自己的共情能力强了不少。
在最后确认之后,她毫不犹豫地伤了自己的心脉,同时触动灵力将其从识海逼出。
一阵天旋地转下,空间再度归于虚无,她的意识彻底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