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锅的材料都准备得差不多后,眼见他们两个再没什么能帮到方昼的,站在这里也是碍事,池竹和裴衍便自觉地出了灶房坐在院中等待,只留下他一人在灶房忙活。
方昼说得费时间是真的没夸张一点。池竹今日没别的事干,就只是等着他把锅修好。本来一开始她和裴衍还坐在那里饶有兴致地喝茶聊天,但谁知他们这一坐就是一下午。
直到日落西山,夕阳晕染了一大片天际,橘红色的余晖洒落在大地,周遭的环境逐渐寂静,蝉鸣鸟叫之音一声更比一声弱。
池竹都已经趴在石桌上昏昏欲睡,裴衍盯着她出神发呆不知多久,方昼才终于慢悠悠地从灶房里出来。
“喂!锅修好了!可以烧水了!”
他站在灶房门口朝二人喊了一声,但等了片刻,却没一个人应声。
方昼于是走上前直接拍了拍裴衍的头,将他的思绪强行拉回:“小黑蛋,锅修好了,要我帮你烧水吗?”
“不用!”被打扰到的裴衍面色沉沉,声音中夹杂着戾气。他站起身,看也没看方昼一眼,径直朝灶房走过去。
方昼摸了摸下巴,皱眉看着他的背影,一只手放在石桌上敲了敲,语气不悦地问道:“他脾气一直都是这样?”
被他这一敲,正在打瞌睡的池竹身体猛地一个激灵,差点摔下椅子,瞬间从昏沉迷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抬头看见站在自己身旁的方昼,猜到是他打搅了自己的好梦,面色同样难看,心里憋着一股气,抬腿朝他踢过去一脚,没好气道:“你什么意思?话里话外说谁脾气不好呢!”
方昼没来得及躲开,腿上硬生生挨了池竹一脚。他吃痛惊呼一声,面上表情龟裂,目光幽怨地看向她。
他低声不满地辩解:“我没说他脾气不好,我的意思是,他是光看我不顺眼,还是对谁都这样?”
要是他对谁都这样,那自己心里还能平衡一些,最起码不是因为自己真的惹人厌,而是他本身就是这样的性子。
闻言,池竹托着下巴,仔细想了想这几日他们在霁州遇见的人,好像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裴衍确实没给过任何一个人好脸色。
想到此,她眉眼弯弯,歪着头朝方昼勾唇一笑,笑意里带着点戏谑:“你猜啊!说不定他就只看你不顺眼呢?”
方昼坐下来,没看池竹,一边耷拉着一张脸揉腿,一边撇着嘴不满道:“那要我猜,他对谁都一样!”
反正他不信自己是个特例,上次看他对贺砚之的态度也没好到哪里去,应该跟自己一样。
池竹摊了摊手,面上的笑意收住一点,对他表示无语:“那你心里都给自己答案了,还问我干吗?”
“我那是……”
方昼抬起头,刚想反驳她的话,视线不经意间扫过灶房那边,想说的话顿时卡在喉间。他张着嘴,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灶房,一脸不可置信,惊愕道:“他不是就烧个水吗?”
“怎么了?烧个水而已,那么惊讶干什么?吓到我了怎么办?!”池竹皱眉,对他的大惊小怪感到不耐,视线不慌不忙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灶房一如既往地往外冒出浓烟和水蒸气,将整个灶房团团笼罩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池竹看得目瞪口呆,动作一时僵住。反应过后她一下子从凳子上弹射起来,快步朝灶房跑过去,同时朝方昼喊:“你还有时间在这愣神!再晚一会又炸了!”
“烧个水而已,那么惊讶干什么?”方昼看着她着急忙慌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跟过去,在她后面翻了个白眼,低声阴阳怪气道。
冒的是白烟,不是黑烟,又死不了人!
池竹进到灶房,顿时被周围弥漫着的水蒸气浸湿了发丝和毛孔,感到身上黏腻一片。透过朦胧的雾气,她看见裴衍正伸着脖子,迎着冒着腾腾热气的水雾,往锅里张望。
她眉头紧锁,快步走过去,揪着他的后衣领便将人拉起来。
“干什么呢!”她声音冷厉,带着一丝隐忍的怒气:“你是不是想跳锅里把自己煮了?我让你烧水洗澡,没让你拿自己给我做汤!”
“我不是……”裴衍低着头,没敢直视池竹,无措地搓着手指,声音低得让人差点听不清。他发丝上挂着雾气凝聚而成的水珠,随着他一开口说话便缓缓滑落下来。
他咬着唇,小心翼翼接着开口:“我只是看见水里有脏东西,我……”
池竹侧目看了一眼,瞧见锅里沸腾不止的水面上确实落了不少一层木炭灰,而灶下的火烧得极其旺盛。她明明站的不算近,却仍能感受到传来一阵强烈的灼烧感。
“水既然脏了就倒掉!”池竹打断他的话,抬手指向跟在她身后的方昼,没好气道:“让他给你烧,你等着就行!”
看他刚才的动作,她还以为他要跳进去呢!
“不是,我寻思我也没出声提高存在感啊?!”
站在一旁默默看戏,却突然中枪的方昼一脸懵:这是真把我带回家当小厮使唤了?我说我愿意了吗?
“别废话,让你去你就去吧!”池竹神色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方公子,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都大发慈悲让你住进我家了,你不该替我们多承担些活计吗?”
方昼一脸抗议:“我不要,我都给你修好锅了!”
“你看啊!”池竹指了指自己和裴衍,朝他粲然一笑:“我们两个是妇孺,身为君子,你要关爱,怎么忍心看我们两个干这些?!”
方昼:我能说我不是君子吗?
“行!我干还不行嘛!”他一脸生无可恋地扶额叹气。他就算不愿干又能怎么样,这是在池竹的地盘上,她都没给自己拒绝的权利和商量的余地。早知如此,他便不求着哭着来了!真真是倒霉掉入狼窝,可劲指着他一个人造!
池竹面上的笑意不减反增,安慰他道:“能者多劳嘛!证明方公子你是能者!这是你的福气!旁人可是求都求不来!”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方昼无语地冲她翻了个白眼。
“这天大的福气,我可受不起!也唯有方公子这样的……”池竹说到此语锋一顿,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接着扬唇笑道:“能者!才受得起!”
闻言,方昼冷嗤一声,随即摊着手撇着嘴,晃了晃身子,阴阳怪气地重复池竹的话:“这天大的福气?”
“你是不是还欠踢?!”池竹说着抬起腿,佯装要朝他扫过去。
方昼见此,顿时怂了下来。他脚步后撤一步,面上换作尴尬的笑,毫不犹豫地改口道:“大侠我错了!你看你长得这么美,何必总是动手?不符合形象!”
“要你管,我就是我,爱怎样干怎样干,不用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池竹没好气道:“不想我再动手,就快点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好嘞!您就当我没说!”
方昼立马改口,面上带着一脸不值钱的笑,随后迅速跑去水缸边舀水添到锅里去烧。原本那一锅快被裴衍烧干的水,没一会儿就被他重新添满。
等到他添进去的水烧得差不多开始冒泡时,他看着还站在灶房中不走的池竹,挑眉道:“我说,池姑娘你不用回避一下吗?”
啊?池竹一时有些懵。
她视线落在身侧的裴衍身上,见他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似乎在偷偷看着自己,又在察觉到她视线朝他投过去的瞬间光速低下头。池竹目光不由得柔和下来,要是他洗澡的话,自己确实不太适合再待在这里。
她没说话,只轻轻拍了拍裴衍的头,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随即便转身朝外面走去。
而裴衍在她转身后,又缓缓抬起头,晦暗不明的目光紧紧跟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重新垂眸作罢。
……
池竹出来后感到有些口渴,但石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了,于是她又重新沏上一壶,悠哉悠哉地在躺椅上坐下,安逸地品起茶。
只是还没等她把凳子捂热,方昼也从灶房里出来了。
还没等他坐下,就先开口朝池竹抱怨道:“你这弟弟性子真倔,我是看他年龄小,又细胳膊细腿的,好心提出帮他洗澡。他还不愿意,他一个人也不嫌麻烦!”
他话音刚落,池竹含在嘴里还没咽下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平复下来后擦了擦嘴角的茶渍,放下手中茶杯,目光格外复杂地看着方昼,斟酌半晌开口道:“你要不看看你在说什么?你自己想想可能吗?”
现在的裴衍有时候就连她的触碰都会有些抵触,更别说方昼这个没见过两面的陌生人。他应该庆幸自己遇见的是小的而不是大的,否则,他在朝裴衍提出那句话的瞬间恐怕就身首异处了。
“你那么激动做什么?洗澡而已,为什么不可能?”
她这反应,搞得他好像是做出了什么很令人震惊的事情一样。方昼挠了挠后脑勺,蹙眉不解道:“他看起来最大也不过十岁吧?我提出帮帮他很正常啊!”
而且拒绝也就算了,就刚才裴衍看他的眼神,让他恍惚在一瞬间觉得,他仿佛下一刻要动手杀掉自己,他现在想起来都感觉毛骨悚然。
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可怕的眼神?跟吃人的恶鬼都有得一拼!
“那个,他十三。”池竹纠正他的话。
“啊?”方昼一脸不可置信,心下震惊的情绪平复好半晌,才堪堪回过神,迟疑着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在家虐待他了?”
那身形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十三岁的样子,他刚才说十岁都已经是往大了猜。如果池竹说的是真的,那他很难不怀疑,这小公子之前……
“你别那么看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池竹格外无语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方昼:我确实觉得像,但我不敢说……
他讪讪笑道:“当然不是,我没怀疑过你,我就是顺口一问。”
池竹在心底冷笑一声:我信你个鬼!
沉默半晌,方昼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他怎么……”
“不该你知道的事别多问,好奇心害死猫。”池竹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幽幽开口道:“这跟你又没关系,知道那么多想干吗?”
“就关心一下而已,搞那么警惕。”
方昼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有些失落地嘟囔一句,便没再说话。他在池竹身旁的凳子上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安静地喝起来,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和不自然。
池竹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她太容易猜到方昼这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了。裴衍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她弟弟,他在裴家的事情又不能暴露。因此对于他营养不良而导致的瘦弱体形,她简直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个锅她算是要背牢了。
……
二人坐在一起沉默半晌,周遭的氛围一时格外寂静无声。
池竹本来无聊地在放空思维发呆,耳畔却仿佛在突然间捕捉到对面开门的声音,声音微弱的甚至都让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又想起自己这副身体自从变成鲛人后,耳力比以往敏捷了不知多少倍,应该是不大可能听错的。
如果她没听错的话,那是不是就意味着……
“你想见个熟人吗?”她静静望着自家紧闭的大门,忽然冷不丁地开口朝方昼问道。
她一开始答应带方昼回来,就是突然想到自家对面住的人。要是把他们凑到一起,会不会更有意思一点?要不然方昼一直对她死缠烂打,非要跟她走,也不是个办法。当时她想的就是,先暂时将人带回来,等他看见贺砚之后,自己肯定就不再愿意住到这里。
虽然现在方昼对他们来说算有点用,她愿意让人在这多待几日,但撞见贺砚之还是必不可免的。与其一直藏着掖着,还不如直接告诉他。
“什么熟人?”方昼对她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他在霁州本就没认识多少人,更别说还是熟人,而且还是池竹知道的熟人。
池竹站起身朝门口的方向走去,并一边走一边朝他招手,示意他跟上自己。
纵然方昼此时对池竹的行为感到一头雾水,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跟上了她的步子。不为别的,他纯属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