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浊三十八年
浮天宫十六执法呈听雪悟道飞升,明年春,**于八海桥上,一代天骄就此陨落,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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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仙城是个与九重天接壤的小旮旯,人少,梧桐也少。
但若说景致,倒多得出奇,譬如那九朝山脚下的坠神池,鱼多,掉下来的神仙也多。
呈听雪已观察这个从天上莫名其妙掉下来的“水鬼”好一会了。
“你吃鱼?”呈听雪懒得多费口舌,问完,便将砧板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抛了过去。
池子里的人闻言,这才缓过神来,两手扒在岸边,朝呈听雪眨巴着眼笑道:“这位道长可真是好心,不过我不吃鱼。”
言罢,那人从的池子里爬上了岸,一身碧蓝的衣衫被水打湿贴在身上,露出点伶仃白肉,两只眼睛被藏于发丝之下,无所顾忌地看向呈听雪,真挚却不露骨。
可呈听雪眼神不大好,见人没事 便也不多言,“嗯”了一声,四周静谧,偶有枝桠沙沙簌簌之声。
呈听雪不知为何,笑了一声,站了起来,刚一抬脚,便被身后人叫住。
那人约莫还是个十七八岁风华正茂的少年,声色如清清凉泉般青涩,他停顿片刻,才道:“……道长不问我从何处来?”
呈听雪闻言,朝其淡淡笑笑,想了想,才温声开口:“可能我对于你从何处来,从何处去,并不感兴趣吧。”
说着,将背篓里一株刚冒芽的朱雀草拿了出来,挽着袖子,在水里涮了一遍,放进了刚剖好的鱼腹中。
呈听雪垂眸,道:“你莫不是哪家坡上的野鬼,找我要些香火钱?”
那少年身上仍滴着水,恰又是初春时节,寒气未散,故他并未接呈听雪的话,只是搓搓手,吐出口热气来。
肩上一沉,少年抬起头来,呈听雪不知何时已将身上的外衫解下,披到少年身上,即使他知道这对于浑身是水的少年而言,杯水车薪。
呈听雪将他乱糟糟的头发拨开,是一眉心点红痣、五官精致的美人脸,与之不匹配的是少年深色的眼睛,算计中不乏狠戾。
呈听雪看着少年愣了会儿,随即撇过头去,道:“后会无期。”
说罢,起身便朝着南面深山走去,眨眼间便没了踪迹。
那少年不语,低低笑了声,眼神无波,他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他摊开掌心,赫然是一道细细金线,直指呈听雪离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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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听雪将将走上九朝山,抬眸便见蹲坐在门槛上抱臂笑看着他的粉衣少年,没有什么表情,他将背篓放了下来,问道:“你来干什么?”
那少年朝春不尽拱手,道:“在下春不尽,是天上的一个神官。”
说着,走上前去,将一柄折扇递到呈听雪的手中,道:“承蒙这位道长相救,今见道长只觉有缘,想与道长交个朋友。”
呈听雪将折扇打开,上面写着一诗,“白日终归尽,与君难别离。”,诗下画着对残竹,相互依偎着。
呈听雪眼帘一撩,将扇子又收了起来,不掺丝毫情感,道:“那你可知,我平生最厌恶的便是小人做派。”
说着,将手里的扇子一扔,朝着春不尽打去,春不尽眼一凝,忙躲开几寸,刚好从春不尽身侧飞出。
春不尽脸色不大好,磨磨牙尖,道:“这难不成就是道长的待客之道?”
呈听雪掐住春不尽的脖颈,将人按到了地上,淡淡道:“我可没说过你是客人。”
春不尽被掐得面色泛紫,却不挣扎,“哦”了声,道:“那道长是打算杀了我?”
呈听雪将折扇从地上拾起,没回话,直接朝着春不尽的心脉捅去。
三十下,皆冲着春不尽的命而去,呈听雪被糊得满脸血渍,春不尽却还能同他说说笑笑。
“道长好手法。”春不尽眯着眼,弯起唇笑看着呈听雪道。
说着,将掌心金丝在呈听雪面前摆了摆,道:“道长应该知道这个是什么吧?”
呈听雪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好听些叫“春杯盏”,简单些就叫“同生共死”,作用正如其名,是个下流东西,若契成了,一时半会还真难解开。
惊讶之余,呈听雪冷笑一声,语带嘲讽,“没想到连神仙竟也会用这种下三滥的的东西,着实令我敬佩。”
春不尽摇头,下一刻,一掌将呈听雪打到地上,呈听雪本就留有旧伤,伤没好全,被这一掌打得吐出两口浊血来。
春不尽起身,抹了把脸,淡笑着蹲下身来,眼神晦暗,“道长呐,你疼疼我,不然我的心都要疼死了。”
说罢,又欣赏了会呈听雪的窘样,这才道,“我是个大度的人,给道长你两个选择,一,被我杀,二,道长坐下同我心平气和地讲,如何?”
呈听雪闻言,捂着胸口,眯着眼盯了春不尽好一会,才将唇抿了一口抿,道:“你觉得我还有选?”
不知何时,一股暖流从呈听雪的肩上传来,低头,只见身上是被人下了咒之后的残光。
而一旁,春不尽靠在墙角,手指尖的金光忽明忽暗,将春不尽的脸映得模糊。
像是注意到了什么,春不尽朝他微微笑笑,呈听雪又是一怔,随即将视线迅速挪开。
春不尽道,“是在下失礼,不小心与道长签了同生共死契,莫怪罪。”
想了想,将呈听雪从地上搀了起来,力道之大,呈听雪不悦地将其挥开,春不尽笑盯着他一会,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卷轴来
卷轴上边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从呈听雪的视角看去偶还能看见什么“降魔”“掌听”的字眼之类云。
春不尽低眉,眼中染上一抹深色,“这契一时半会估计解不了,不若道长当个好人帮在下几个忙?”
呈听雪闻言,也没多惊讶,只是心里骂着春不尽“道貌岸然”“不要脸”之类,脸一转,便又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来。
呈听雪酝酿一番,将眼泪逼出几滴后不急不缓地说道:“春神仙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一命,我自是不敢违抗,那春神仙要我帮什么?”
春不尽被一句“春神仙”激得连头发都竖了起来,他干咳两声,“不瞒这位道长,我今在天庭与几位神君发生了口角,神君特命我下来诚心悔过,降妖除魔,庇护一方。”
言罢,还朝天上拱拱手,满脸正气,呈听雪尴尬地不敢再看一眼。
抬头,又笑:“在下李睐,字不浊,一介村夫罢了,春神仙抬举我了。”
春不尽张张嘴,忽而笑了,“‘不浊’这二字倒不像寻常人家取的,不过……”
说着,又看了眼呈听雪,虽是青泥巴糊了满脸,却也能看出几分神韵来,那双眼与春不尽别无一二,
春不尽想着,又笑了,“不过李兄你的眼睛真漂亮,谁跟你取的名呢?”
呈听雪信口胡诌道:“我爹原是个举子,没考中不说眼睛还熬瞎了,出生时只觉我瞳模糊不正,故取睐一字。”
春不尽点头,有些疑惑,“那你爹人呢?”
呈听雪默默鄙视了春不尽一番,越看春不尽便越觉得碍眼,像卡在喉咙里的一根刺,咽不下,吐不出。
随即,呈听雪答道:“死了,坟头草估摸着得有我高了吧。”
说完,还比划两下,朝春不尽凉凉一笑,“怎么,你想去给我爹上坟?那不成,几年前他给仇家剁成东一块西一块的了,我还真不知道他坟在哪里。”
春不尽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瞥开话题,“那李兄你贵庚啊?”
呈听雪随便说了一个数,“二十。”
说完,便有些不耐,看了春不尽一眼,道:“春神仙你还有什么要问的?若没有,那你可以出去了。”
春不尽环顾四周,惨不忍睹,他又看了眼呈听雪,可不知为何,细看时却看不清人的样貌,显然是在自身下了失颜术。
荒山老林,又何故隐去自身容貌?
春不尽好奇起来,可却并未提出来,只笑着摇头,眼珠转动着,道:“这屋子刚经打闹已不成样子,如若李兄不介意,我愿为李兄打扫。”
说罢,也没等呈听雪拒绝,手朝天一指,捏了一个诀,怪模怪样喊道:“净!”
可那诀却突然调转方向,直朝着呈听雪的脸而去,呈听雪也不躲,待被那诀击退数尺之后,捂着脸,道:“春神仙这是作甚?”
春不尽见状,忙摆手,走上前几步,一手握住了呈听雪的胳膊,道:“李兄没事吧,我看看呢。”
呈听雪忙将那只胳膊挥开,冷冷道:“前些年在下的脸被火烧了,惨不忍睹,神仙你还是给在下留些面子吧。”
春不尽闻言,将手垂了下来,思考片刻,道:“抱歉,李兄。”
说罢,又用余光瞟了眼呈听雪,见是呈听雪已将手放了下来,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个斯斯文文有几分书卷气的面孔,左脸被旧疤覆盖。
呈听雪道:“你也不必道歉,但春神仙花费如此力气只为看我的笑话,可见一斑。”
春不尽瞥过眼去,想了想,又道:“其实我有一药,可以治好李兄的脸。”
呈听雪没回他,只道:“出去。”
春不尽将垂在耳边的一缕发丝绕手里缠了一圈,掌心上金丝微闪,他双眼耷拉下来,勉强扯唇,道:“李兄这是要赶我走?”
呈听雪听得头大,提前一旁木桶,拿起葫芦瓢便往地上洒了些水,边洒边朝身后的人道:“你想让我也把你扫出去?”
春不尽见呈听雪并未有轰逐之意,莫名松了口气,他朝呈听雪勾唇,道:“那就不打扰李兄了。”
春不尽抬脚,刚想走,便又被呈听雪唤住,“井里边没水了,你去山脚下那个什么池打几桶上来。”
说着,呈听雪便用手一指在角落堆灰的桶和一根竹扁担,顺嘴提醒,“好久没洗了,正好将这桶也洗一下。”
言毕,呈听雪又慢慢扫起了屋子。
春不尽没拿,却也没拒绝,只是定睛看了人好一会儿,才道:“好”
待确定春不尽走了,呈听雪才缓缓扭过头来。
只见是一张与春不尽别无一二的美人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三字,眉心那一道小小疤痕看不出原有颗胭脂痣的存在,呈听雪托腮想了会儿,只伸出手在桶中掬了捧水,胡乱擦擦。
呈听雪“啧”了一声,走进屋子里掏出个像人皮一样的东西敷在脸上,半炷香内便又变回了刚才书生样的青年。
呈听雪斜眼看着铜镜,叹息一声,感慨之余也有些模糊起来。
耳畔有声回响,似是少年们的嘻笑打闹发出来的动静。
回眸一刹,仿有往昔种种画面在呈听雪眼前一闪而过,最终停留在一片血罗花海里。
微风拂过,是一声温温和和的少年声响——“师弟,看,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