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楞有角的妆镜台,剪刀,长针,竟然还有小刀?
姜惜弱隐隐觉得不对劲,倘若是谢闻羡真能向鬼神要人,他绝不会让这些东西出现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这屋子里的布置倒是更贴近她未出阁时。
她正想着,突然从门外倾斜的日光颇刺人眼,她用手挡着眼睛,屋内传来一声惊喜的欢呼,“太好了,小姐,你终于醒了!”
这声音不是山月,还有她口中称她为小姐……姜惜弱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挪开手,就见那丫头撒丫子欢乐地跑到屋外,大喊道:“老爷,夫人,小姐醒了!”
她捋起自己的衣袖,将手腕上的琉璃珠串勾出,十二颗珠子才碎裂五颗,她一点一点在自己脑海中搜寻记忆,原来如此。
她及笄临近时,不慎落水昏迷,第五颗琉璃珠碎裂,她在床上足足躺了七日才醒。期间,姜父姜母尝遍各种方法都没能将她唤醒,最后束手无策,请了神婆来为她做法。
神婆说,她这是阴气太重,才会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她建议,姜父姜母将她送往阳气重的地方,沾沾光,除去身上的阴霾与污秽。
因此,姜伯景这才费劲地将她送往国子监读书,她成了那儿唯一的女弟子,也是在那里,她同李怀玉生出情义,最后结为夫妻。
而谢闻羡自然也在国子监内修习,他可是远近闻名的纨绔浪荡子,以不服管教放浪形骸著称。
算算时间,姜伯景应该已为她打点好了一切,明日就会将她送往国子监修养。自小姜伯景便很看重对她的培养,府内请了专门的教习先生教她读书,琴棋书画、诗文辞赋样样不准她落下,给她教成一副文雅恬静、风骨不折的性子,只是她最为擅长出彩的还是舞,害了她的也是舞。
“怜怜。”
一位慈眉善目的华贵妇人走近,姜惜弱的思绪被打断,她瞧了一眼来人,当即泪流满目,“母亲。”
姜惜弱投身于姜春澜的怀抱,妇人抱着她像儿时那样拍着她的脊背轻哄,“好了,好了,醒来就好,我的怜怜没事了。”
另外一只大掌从夫人身侧抚上姜惜弱的头颅,她仰头,姜伯景正慈爱地看着她,她哽咽:“父亲……”
彼时的姜伯景还是大盛的户部侍郎,三品大员。前世,因为财政税收改革充盈国库一事,他将朝中的门阀世家得罪了个遍,即使他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大盛,却也抵不过旁人的怨怼,最后被贬官罢黜,再后来则有流言,说他与叛军勾连贪污钱粮,罪证俱在,最后落得个抄家处斩,身首异处的下场。
“我的女儿,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哭鼻子。”姜伯景说道。
“嗯。”她点点头,努力让自己归于平静,既然上天应了她的愿,她就应该向前看,再好好活一回才是。
“小姐儿可没事了?”
“何姨娘。”走进来的这位是他父亲唯一的妾室何兰芝,也是姜宝枝的生母,何姨娘待她是极好的,前世也追随她的父亲而去了。
她往何兰芝的身后瞧了瞧,没见着人,“宝枝呢?”
姜春澜道:“宝枝为你上寺庙中祈福去了,斋戒三日,潜心为你诵经,两日后才能回家。你这位妹妹,待你用心了。”
她自小和姜宝枝要好,宛如亲生姐妹,姜伯景就这么两个女儿,府内气氛融洽,不似旁的那些高门大院,尊卑嫡庶分明,不可僭越。前世,姜府蒙生变故后,姜宝枝成了唯一的幸存者,她唯一的亲人。
叙过一番情意,姜伯景告知他明日前往国子监的事宜,姜惜弱应声道好。这晚,她在自己的闺阁中辗转难眠,亥时,春桃照例吹了灯,四周陷入黑暗。
“别,别熄灯!”姜惜弱从床上支起身子焦急道。
春桃复将蜡烛点燃,扭头瞧见自家小姐惨白的脸色,和蜷缩成一团的身子,忙上前宽慰,心中生出疑惑,“我记得小姐是不怕黑的。”
“现在怕了,从今以后,夜里给我留几盏灯。”
上辈子嫁入李家之后,她就逐渐开始怕黑。那会,李怀玉还在边关对抗突厥入侵,姜家已经中落,她刚嫁入才过李府半年,夫婿不在,她日子很难过。后来,李怀玉死讯传到京城,没过多久姜家也横生变故。渐渐流言四起,说她不祥,克夫克父克母,她在李家受尽凉薄之语,她这怕黑之症,也是在那时愈演愈烈,少了一丝光亮,都足以叫她瑟瑟发抖。
再往后,她成了谢闻羡养在府中的笼雀,西厢房里每夜烛火通明,灿如白昼,从那以后,她连稍黑一点的地方都没见过。
明日去国子监,就能见到李怀玉了,姜惜弱捂住自己的心口,忐忑不已。
*
姜惜弱换了身宽大的学子服,青丝束前,头上的学子帽松松垮垮地带不牢靠,时间紧迫,姜伯景没办法给她订做一套衣服,只能挑了最小的衣装来给她换上,结果还是大了一圈。
她面容清丽出尘,即便换上男装但凡眼神好点的正常人都能瞧出她是个姑娘,这般伪装毫无意义。
不过,姜伯景的用意却不在此,朴素无华的男装可是用来保护她的,一来是让她不至于成为国子监里异常显眼的另类,二来他可不想自己的乖女儿一去就羊入虎口,成了人人觊觎的对象。为此,他还特意给姜惜弱寻了一副络腮胡让她贴着脸上,姜惜弱前世没贴,今生也不打算贴。
李怀玉还在那呢,见他的第一面,她不想把自己弄得这么夸张。
青杏成了她的书童,同她一般男装加身,国子监内教习四书五经、律令书数这些她在姜府内都学过,故而姜伯景叮嘱她,此去只是养病,叫她安心沾沾阳气驱邪,不用操劳课业。
“小姐,咱们上车吧。”青杏扶着姜惜弱上马车,她回头,陡然浮现出一股临别依依不舍之态。
“晚间便回,怜怜安心去吧,若有事让小厮回家知会便是,爹在这呢。”姜伯景以为她心中有惧,话里有话都在他告诉她,你爹我是你的依靠与依仗,凡事不要怕,有他做主。
车轱辘压过青砖,姜春澜追了几步,“怜怜,药可带了?”
姜惜弱撩开帷裳,探出头,“母亲放心。”
国子监内,宋监丞迎她入内,上辈子她在这地方读过两年书,今日再踏足宋监丞对她的嘱咐已是多余,“宋监丞,我想自己先到处走走,如何?”
“这……”宋监丞面露难色,国子监内高门子弟无数,既有温润儒雅之辈,那也不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徒,若是起了冲撞唐突,这可不好。
“只一小会,不会有事,快开课了,我认得路,能自个去学堂,宋监丞不必为我担忧。”她三言两语说服了宋监丞,顺道又在人心里落下了一个知书达理的形象,青杏也被她支开,她独自往内寻人。
她知道李怀玉常去的地方,是一处偏僻的凉亭,他闲暇时分喜欢在那练会剑,去那里或许能找到人。在国子监里,他是第一个她想见到的人。
二月尾声,天略有寒凉,她选了一条桃花道走,桃枝上抽了苞,有两三朵粉桃先一步绽放。
道路的尽头,在那颗最粗壮的桃树的枝干间慵懒地卧着一名少年,他实在扎眼,一袭火红的圆领袍,双脚耷拉在半空,双臂枕在脑后,醉溺春风中,令人无法忽视。
这是十六岁的谢闻羡,吊儿郎当,无拘无束,她记得他这幅样子,丰神俊朗,自成一派风流。上辈子,往后的许多年里,她一直都觉得这才是谢闻羡原本的该有的模样,而不是成为一个手握大权阴戾暴虐的疯子。
她理应快些走,要离他越远越好。只是他闭着眼,姜惜弱想他看不见自己,多看两眼也无妨。她实难将眼前的少年与未来搅弄风云的摄政王联系在一起。如今他的腿还健全,她捏着自己的一颗琉璃珠子默默许了愿:希望他这一辈子能平安顺遂。
这样,也算两不相欠。
她不计较上辈子的死,这辈子只愿形同陌路,相见不识。
姜惜弱收回自己的视线,淡然地从他身边进过,风吹折了桃花,几片粉白的花瓣从她脸色擦过。
“喂,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桃枝上的少年微微侧首看了她一眼。
姜惜弱脚步顿住,屏息不敢侧首,既要远离,就只能当做视而不见了,她继续往前走,听见少年的一声轻嗤,心中打鼓。
“方才盯着我瞧了许久,怎么,我们认识?”谢闻羡盯着湛蓝的天幕,随口些许自恋道。
“不认识。”姜惜弱斩钉截铁回说,不想谢闻羡竟如此敏锐……既不能有过多交集,看来日后她只有尽量地忽视他,将他视作一团云雾才行。
她心中计较着这些事,迈开步子一股脑地往前走,迎面撞上一人胸膛,她抬眸,曾经朝思暮想的脸映入眼帘,她不禁怔住。
李怀玉盯着面前这位姑娘的脸,好一会才辨出来人,“姜小姐?”
姜侍郎的嫡女,只是曾经匆匆见过两面,这回不知她何故在这。他将人撞了,这会姑娘正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李怀玉不知如何是好,为难至极,只能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净的手帕递给她以做拭泪之用,“怀玉出神了,一时不察,抱歉,可是撞疼了?”
姜惜弱摇摇头,手帕的一角绣着一朵兰花,她一时间感慨万千,眼泪流得更凶了。她原本不是个爱掉泪的人,怕黑,爱哭这些个臭毛病是后来一点一点形成的。
李怀玉正束手无策,姜惜弱克制地唤了他一声,“怀玉哥哥。”
娇哒哒的,宛如坠身一团棉絮中,温柔地不像话,与先前的故作冷漠有了鲜明的对比。
桃树上,谢闻羡睁开眼,余光落在姜惜弱身上,分出半点心神凑热闹。
李怀玉很是吃惊,以他和姜惜弱的交情,自然不会有如此熟悉,但见她穿着一套不合身的学子服,心想她许是遇到了困难,向他求助。
可他迟迟等不到姜惜弱开口,只能等在原地。
两人就这么看着,谁也不说话,谢闻羡从树上跳下,身上抖落几片桃瓣,小道狭窄,他走到姜惜弱身后,微哂,冷眼看着挡在路中间的二人,道了一声:“借过。”
姜惜弱的耳根烧得烫,两颊边耻出晕红,谢闻羡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感受到了他的轻视与不屑。
她知道她方才天差地别的行径惹他生厌了,尽管这不是她故意为之,但这样也好,他讨厌她,他们就能越走越远,无纠无葛。
咱们谢二哥真是,又拽又自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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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