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该是不可能的事。”独孤惑微微皱眉。
“它也被隐藏在你体内混乱的灵流中,极难察觉。”
他沉吟片刻,随后继续道:
“姬雪姑娘,你可有察觉自己忘了什么?”
“没有。”姬雪笃定自己的记忆没有出现空白。
“这就对了。”独孤惑笑起来,“寻常的失魂之症,是三魂七魄中丢了其中几缕魂魄,患此症者恍恍惚惚,疯疯癫癫,并能感到自己丢了记忆。”
“可你既然全都丢了,自然也不会察觉曾经拥有。”
“但没了魂魄,躯体也不可支撑。然而,你却存活了下来。”
“姬雪姑娘,现在的你,是一个并不存在于此世的人。”
“你不是仙、人、妖、魔。”
“——而是完全的异类。”
“怪不得,你能进入妖街。”敖炽收敛住自己刹那间的异样神色,又换上了带笑的假面,“姬雪,别怪我不带你进来了,好不好?我没有骗你。”
“嗯。”姬雪把猫猫的卖好当耳旁风,对独孤惑的医术水平大感敬畏。
他竟然能算出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仙君,我还有救吗?”
“你当然无性命之忧。”独孤惑失笑道,“我没法帮你找回丢失的魂魄,但既然知道了病因,你体内灵力乱流的状况,自然可以调理。”
“只要构筑出虚假的魂魄,引导脉象正常运转就好了。”独孤惑拿出纸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串文字。
“此术虽不难办到,但所需灵宝却极难获取,还请姬雪姑娘前去采买。”
“人参果、扶桑木、金乌眼……”敖炽哼了一声,“独孤惑,你直说让我们去裂隙边的拍卖行不就好了?”
“两界禁物,自然只能去不受管控的魔界边缘要。”独孤惑微笑,“刚好,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开界宝玉,据说也在拍卖行里。”
“若有缘,没准能一并买回。”
敖炽嘴角含笑,眼中却是冰冷戏谑,他垂眸道:“能传出来的消息都是假的,但这也是真正持有宝玉的人设的局,请君入瓮。”
“那就别怪我顺藤摸瓜。”
“你们一唱一和倒是非常默契。”姬雪的双目因为无语已经变成了死鱼眼。
“两界裂隙就在这妖街的东方不远处。”敖炽走到姬雪面前,在她脚边蹲下,仰头看她,“那里是更险恶的妖魔地界,你的人族护卫也无法进入此处。”
“带我去,好不好?我一定能保护你。”
“姬雪,如今你没法正常使用灵力吧。”敖炽眨了眨他那双金色的眼眸,可怜巴巴道,“我很担心你。”
看着恶意卖萌的猫猫,姬雪没有抵挡住诱惑,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侧脸,又挠了挠它软软的下巴。
敖炽咬了咬牙,忍着没有动,任由姬雪轻薄,他面色如常,耳根却已红了。
独孤惑坐在一旁,大为震撼。
他知道敖炽惯会讨人欢心,可从未见过他这般摇尾乞怜的样子。
姬雪十分心动。
然而姬雪没有立刻答应。
“万渊也是妖。”姬雪收回手,若有所思道,“它也能变小的吧。”
“之前只是因为载着我,才必须维持原本的体型。”
敖炽:“……”
“不许带他去!”他快要气急败坏了。
“我也可以同去。”独孤惑偏要在这时候将敖炽的心火烧得更旺,“我已在此处镇守四百年,没人比我更熟悉地下之城。”
敖炽的眼眶瞬间红了。
独孤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真切的杀意。
不论敖炽怎么哀求,姬雪还是走了。
她折返回地面上蓬莱仙宫的分舵,要带来万渊。
会客室里只剩敖炽和独孤惑两人,敖炽沉着脸将桌上的糕点都扫到地上,金色的眼眸最中央有隐隐的赤色涌动。
又一声檀木托盘坠地的巨响过后,独孤惑终于忍不住呵斥:
“敖炽,你清醒一点!”
“不要被魔蛊控制!”
如同一道惊雷在敖炽脑海中炸响,他瞪大了双眸,如同刚从溺水中脱出般剧烈喘息起来。
“我没有……”敖炽缓缓将手捂上脸庞,手背上青筋毕露,“我只是……我只是怕你们抢走她的注意力……”
独孤惑气笑了:“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敖炽更夸张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
“没有时间了……我想杀了她,多一刻也等不了……”
“为此,必须让她尽快喜欢上我,心甘情愿地献出她的心头血。”
“你知道什么!?”他抬起头来,双目赤红,歇斯底里道,“你不知道她曾经有多讨厌我,用多么冰冷的眼神看我,就像我是虫子贱烂的尸体,就像我连她脚下的尘埃都比不上!你们多得到一点她的注目,我还能分到什么?”
独孤惑:“……你这个疯子。”
“哈哈,哈哈哈……”敖炽癫狂地笑了一会儿,又忽然安静下来。
他神色淡漠地擦掉淌满了脸庞的眼泪,随后,缓缓地、轻轻地翘起了嘴角。
“我没疯。”
“我比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要清醒。”
他恢复了得体的模样,似乎刚刚失态的人不是他。
这般喜怒无常的样子,最是令人胆寒。
独孤惑眸色微深。
看来,敖炽离彻底失去理智不远了。
他这毫无逻辑发怒的症状,和得失心疯的狂人有什么不同?
当年光风霁月的仙君,亲手拯救涿州的少年将军,怎会变为如今这般狰狞的魔人?
独孤惑心口酸涩又沉重。
他得重新评估跟随敖炽的时间了。
因为通往地下妖街的入口——桃花居已因魔族作乱而被涿州守卫封锁了起来,独孤惑开了一个新的传送结界让姬雪出去。
敖炽也上了地面,等待姬雪归来后带她重入地下。
姬雪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早晨。
她并未立刻去找敖炽、与他汇合,而是带着化为人形的万渊在长乐花街周围调查了一番。
驭人分舵的王管事说,这附近有堕魔狐妖作乱的传闻,但那一日姬雪在桃花居中看到的魔并不是狐妖所化。
与几人交谈过后,姬雪若有所思。
涿州的百姓并不排斥妖,众妖也与人类生活在一起,受凡界官府与蓬莱驭人分舵共同管控,其乐融融。
唯独一种妖,令众人众妖都谈之色变。
那就是狐妖。
凡是狐妖,就算并未作出过什么坏事,也会被百姓嫌恶排挤,指指点点,即畏惧又鄙夷。
魔狐作乱这一传闻,百姓就算从未亲眼见过,但均深信不疑。
姬雪问一老者缘由,他长叹一声道:“姑娘别怪我们刻薄,只是涿州曾被狐妖害过,大家这才如此弓杯蛇影。”
“五百年前,涿州全境受魔族之乱,死伤百万,便是因为当时的州牧九尾狐一族勾结魔族。”
“之后天兵天将收复涿州,诛杀九尾狐九族,并将涿州托付给蓬莱仙宫,一切才好起来。”
姬雪以银子谢过老者,才带着万渊去寻敖炽。
她思忖到,地上与地下,对九尾狐的态度倒是截然相反。
地下的妖怪们都尊称独孤惑为州牧,真心爱戴着他。
五百年前涿州受魔族之乱,那四百年前呢?
独孤惑说,他受人之托,镇守地下四百年。
那个时候又发生了什么?
天光灿烂,各色小贩在街边卖着早点,包子面皮饱满,气味香甜豆浆白皙微沙,蒸腾出氤氲的热气,肉粥上点两三颗脆皮,在阳光下透出金黄微焦的暖意。
一夜风霜都被这翻腾声色洗去,红衣少年行于市井之中,衣摆拂过红尘白雾,赤金眼眸微弯。
敖炽早已不用进食,但这人间烟火,还是唤起了他灵魂深处的饥渴。
那是在污泥中死去的人,对光明与热度本能的不甘追寻。
这生机勃勃的涿州,是他四百年救下的啊。
蹄声踢踏,大道上几个少年奔策过长街,鲜衣怒马,好不快活,他们的身影掠过敖炽的眼底,带起一阵狂风。
与他们一般的日子,已是多久之前了呢?
就在敖炽即将沉落到回忆中时,两道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的目光穿过人世长河,落到姬雪身上。
人人都说,姬雪少宫主的美丽,胜过世间三千雪。
无人比她更空灵纯粹,不染尘埃。
可从前的敖炽觉得,就算是雪,也是会脏的。
姬雪便是那脏掉的雪,冰冷而浑浊,令人不快,从天幕中压下,要以无情的极寒夺取他人生机与性命。
他从未认真欣赏过姬雪的脸。
但或许是因为这几日姬雪身上尖锐的锋芒稍有消解,又或许是她不再凌辱他……敖炽在看着那张脸时,难得心平气和起来。
当在攒动的众人中看到姬雪的那一刻,敖炽不得不承认,她确实美得超凡脱俗,凛冽不可亵渎。
叫他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望得见。
而此时,一身白衣、貌若天人的少女身边跟着一个沉默的男人。
他一身黑色,披散的长发是黑的,衣袍是黑的,连指甲都是黑的,活像一个送葬者。
唯一的亮色,便是那双金色的眼眸,透着古奥庄严的气息。
便是化为人形的万渊。
他身材魁梧,容貌英俊,沉默使他的攻击性化为对主人的服从,他比任何人都像一个合格的、忠心耿耿的侍卫。
虽然敖炽知道万渊现在的主人是他,可当看到万渊站在姬雪身边,他还是被刺痛了双目。
姬雪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侍卫吧?
从前他当姬雪的侍卫时候,似乎光是存在本身,就令姬雪不快。
他骄傲、活泼、花言巧语,和沉默与忠诚一点也不沾边。
压下心中翻涌的恨意,敖炽走向姬雪,朝她伸出手。
“通往地下的新阵法容易使人离散。”敖炽垂眸,温柔道,“抓住我的手,好吗?”
“别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