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间,张俊人看到一片陌生山谷,春光明媚,蝴蝶翩跹。身高不足他腰际的小孩,用小小的手抓着他两根手指,随他在路上安静走着。
“哥哥。”小孩回头看向他,那双圆又大的眼睛水灵灵地将他望着,充满依恋。
这回因是在自己的梦里,张俊人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我不是你哥哥。”
小孩停下脚步,眼睛困惑地睁大:“那我哥哥呢?”
“他大道已成,自然是,羽化升天去了。”
“当神仙吗?”
“嗯。”
“真好,真好!”小孩将左手放在大腿上拍起来,明明笑着,脸上却滑下几滴晶莹泪珠。
世人都道神仙好,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1]
……
画面一转,又不知去了哪里。只见枯藤老树昏鸦,古道黄沙漫天,正是夕阳西下时。
小孩浑身脏兮兮又灰扑扑的,头戴狗头帽,脸蛋被风吹得又糙又红。熟悉的脸庞不复天真,明明浸满泪水,眼睛却依旧固执地瞪得很圆。他追在一辆牛车后面,拼命地跑,边跑边喊:“娘,娘……”
这是……
冬日寒风刺骨,他衣衫褴褛,脚上单鞋又破得厉害,根本跑不快。
好不容易赶上了,那赶车的老汉不耐烦地拿鞭子打他:“快走,快走!惰贫户还敢追车!你娘已卖给了别人,她早就不是你娘了,懂吗?她是别人家的家奴,别没事在这儿招人厌烦!”
又是一鞭子抽到他手臂上,张俊人惊呼一声,还未来得及阻止,那粗长鞭子已将他袖子抽烂,在小臂上留下一道深深红痕。
小孩不管不顾,紧紧扒着牛车边沿,还在嘶声力竭地喊:“娘,您说句话呀,为什么不理阿荀……”
老汉呸了一声,大骂一句晦气,抬腿就朝他心窝猛踹一脚,将小孩生生踹出两米开外。小小的身躯在地上滚了两滚,挣扎着起不来。
张俊人连忙过去想扶一把,一伸手却穿过那道身体。好像自己是幻影,又好像对方是幻影。
“娘!!!!!”
小孩绝望的声音盘旋在他耳际。
又是一瞬间周遭变黑,惟有豆大的火苗在破桌上亮着,被破窗里透进的风吹得一阵摇晃。
小孩似乎身量长了些,下颌仍然很尖,身影单薄,唇角青紫。
他在原地扑通一声跪下,朝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含泪道:“阿叔,我幺妹不过四岁!平日里吃得比猫儿都少!都怪我这做哥哥的无能,也没照顾好她。”
说到这里,他哽住,抿着唇一吸鼻子:“要卖她,干脆将我一起发卖了吧!”
屋子里唯一那张木椅子上的人眉头一竖,粗声粗气道:“荀哥儿,你这是在跟我顶撞吗?你搞明白,并非我刻薄与你,实在我们生来便是卑贱之人,又有什么办法!”
“先祖获罪株连子孙,我等世代只能为惰民,永不得入士、农、工、商四民之列。我将她卖作世仆,是为她好,而且是托人打点了的。要不是她生得模样端正些,这等好事哪里轮得到我们?你可别不识抬举。”
小孩摇头,眉宇间透着凄凉,双唇发抖:“爹走前,我答应过他,要照顾好妹妹。我不能……我不能……”
“此事由不得你!”那人似是不耐,起身欲走。
小孩连忙拦住他,双手攥拳,忽又咬牙道:“那求阿叔把我也一并卖了罢,做什么都行,我只求能跟幺妹在一户人家里。”
那中年男子这回倒是没再急着斥责他,小孩见状,连忙继续道:“横竖我兄妹二人在这里无用,还总烦阿叔多留两口饭,与家族也是累赘。我既与她同去了,多少有个照应,日后若有命挣得些许银钱,也好报答叔婶的养育之恩。”
“哼,你能有什么飞黄腾达的日子?”
张俊人看到此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没等将自己的发现跟Siri确认,他感觉唇上一凉,跟着便醒转过来。
目之所及,抛去旁边那张少年男主的脸,天色一片昏暗,繁星点点,只有篝火的噼啪声与虫鸣瓜叫间杂响起。
仍是在青头溪,张俊人四下里看并无异样,猛然坐起来,一抹嘴巴,提防道:“你给我喂什么了?”
令狐荀挑了挑眉,目光落处,是手里托着的一片巨大叶子。
“师兄一直昏迷不醒,不免叫人担心,一些溪水润唇而已。”
张俊人心不在焉地点头,看到不远处那棵金丝楠木树仍在晚风中伫立,适才稍稍放心:“那个,抚浪妖呢?”
“死了。”
“死了?你杀的?”
“怎么会,公玉师兄也太瞧得起我。”
令狐荀勾唇一笑,将手中处理好的鲜鱼穿在削尖的树枝上,不紧不慢于火上烤起来。
“他说,活腻了,觉得没意思。所以把剩下一点残魂尽数供养给那棵树。”
“这……”
令狐荀扫来一眼,在他脸上停了片刻,若无其事道:“师兄不用在意,他与那树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不供养那树,他俩便都活不了,他能供养,至少还活一个。”
话虽如此,眼前这个结局,终究也不算什么喜事。
张俊人心里不太舒坦,嘴上忍不住刺他一句:“你不招惹他,本来什么事都不会有。”
“师兄何出此言?”
“我在此处一见到你,你就接二连三去伤那树,就好像有心……”张俊人突然住口,又看了眼身旁被火焰照亮面庞的男主,他侧脸更显眉目英挺,此刻眼皮微垂,多了几分成熟。
令狐荀转过头来,认真问:“有心什么?”
“没事。”张俊人清了清嗓子。
这男主,着实有点不对劲。怎么感觉不太像一无所知,误打误撞,倒像是早有预谋,胸有成竹。
可还是那句话,他怎么会知道?难不成,他也有什么外挂?比方说,剧透系统?
张俊人打了个寒战,视线便跳过他,随意落到身边。但见一把黑刀安静躺在他左手边,通体漆黑,鬼使神差伸手去够。
谁成想那刀比他动作更快,立刻飞起来殷勤贴到他手心。弧度正好贴合,温润润的,带着一丝凉意。
“化春刀?怎么在这里?”张俊人手执黑刀,翻来覆去仔细端详。
“这刀不容许我近身,似乎已将你认主。抚浪妖要走时,它不愿随他而去,非要留在你身边。他便由着它了。”
令狐荀说到此处,不甚在意地将烤好的小鱼递过来:“来,吃点东西罢,这一天着实费力。”
他递出的动作非常小心,用布条仔细裹住了木枝下端,示意他握。张俊人一个大男人哪里受过这般的精心伺候,职场上那股子虚伪客套发作,连忙笑容可掬地接过:“谢谢啊,不用这么客气,真是的。”
令狐荀看着他,怔了一下才松手,连忙转过头去,一本正经道:“不妨事。”
此刻张俊人心事重重,也没在意这些,随便啃了两口淡而无味的烤鱼,又试探道:“那个……抚浪妖去之前,没给你留点东西?”
“什么东西?”
“天材地宝,灵丹妙药,再不济,高品阶的灵石灵晶?”
他记得书里男主是拿到了两个很值得一提的宝贝,凤还丹和骨柄木。骨柄木是金丝楠木树的木心所生,千年也不过能结一尺长,异常珍贵。后来令狐荀还把它制成了一把短弓,去哪儿都背着,足见喜爱。
而凤还丹就更厉害了,作者把它写得神乎其神的,濒死情况下有一定几率可以续命。说不眼馋是假的。
“没有。”令狐荀干脆答道,笑了笑,“公玉师兄期望能有什么?”
张俊人那个难受啊,又不能争辩,只好道:“没有便算了,我也没期待。”
“倒是师兄,你方才昏睡时,身上有东西掉落下来,我还想求教呢。”他说着,慢吞吞从指间露出个亮晶晶的东西,好死不死,原来是张俊人的眼镜。
“此物用一块软布裹着,想来是师兄的珍爱之物。”
修长指节捏着镜腿又摆弄两下。
张俊人惊呼:“当心,别弄坏!”
令狐荀立刻停下动作:“先前见师兄佩戴过,好像是……这般?”
他笨拙将眼镜戴上,感觉眼前一片晕眩模糊,连忙取下来,揉了揉眼睛。他还道是这水晶片认主,在故意对自己使坏,便对张俊人不好意思道:“是我冒昧了。”
张俊人冷笑一声,也不搭理他,把眼镜拿来戴好,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那不离身的黑面罩居然全程挂脖子上,完全没戴!他倒吸一口气,偷看一眼令狐荀,见男主仍目不转睛注视着篝火,偷偷把面罩也戴好。
于是等令狐荀再转头看他时,张俊人已是全副武装的状态,他不免一怔:“……师兄为何要将脸遮起来?不想给我看吗?”
你还委屈上了?
“师兄长得这般好看,我要是师兄,哪里舍得遮住。”
不是,你语气这么真诚作何?
张俊人正要岔开话题,忽见令狐荀从腿边不紧不慢又捡起一个物事,长方形,巴掌大小,一面还泛着亮光。他后知后觉摸了一把自己的裤腰带,不由神色一凛:“把东西还给我。”
“这个叫什么?从哪儿得的?”
“你还给我,我便告诉你。”
令狐荀在手里将iphone变戏法似的翻了一圈:“我听方才师兄跟那抚浪妖说话间,还要把这法宝送给他。怎么我问一下都不行?”
“不问自取是为偷,你偷我东西,还指望我好声好气回答你?”
张俊人着实有点生气,这小子敢情没从刷怪上捡到宝物,倒打起他的主意来了。
令狐荀一脸无辜:“师兄,此言差矣。我若真想要你的东西,难道不应该趁你昏倒后把你杀了,岂不简单?”
小小一个少年,说起杀字,跟吃字仿佛没什么差别。
张俊人恨不得给他翻个白眼,但真怕他手上一用劲把那iPhone搞坏了,还是忍着道:“你不会用,杀了我有什么用?我敢打赌,先前趁我昏迷时,你早就摆弄了好半天罢?可惜那法宝根本不响应,不得已,你只好留着我的命耐心等我醒来。”
令狐荀脸不红心不跳,反而轻笑一声:“师兄又在污蔑我。”
1、摘自红楼梦《好了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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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魂牵梦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