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BOSS，但是好人 第183章 碧落黄泉（一）

这一日，也不知是到了猴年马月，总之日月无光，星辰不显。

苍穹笼罩着一层淡淡幽冥之气，时而幽蓝，时而漆黑，仿佛悠远的天边射来的极光。

这次张俊人学了乖，缩着脖子跟在小鬼身后，寸步不离。这一队游魂被小鬼不知是拿什么样的锁链牵住，一路浩浩荡荡，倒也规矩。

低头俯看大地，除了如老树根般蜿蜒曲折的巨大裂缝之外，偶尔能看到些星星点点的奇异植物，散发着荧光，照亮小径。

目之所及蓦然出现了一条天际银河般的长河，从山谷之间缓缓流出。

河水滚滚，泛着鱼鳞般的细细光泽。

河上有无数座桥，每座桥前面都排着弯弯曲曲的队伍。当中游魂一脸茫然地站着，除非有看守的小鬼催促，才会往前挪两步，宛如木偶。

张俊人道：“黄泉路，奈何桥，忘川河？”

“记岔了吧？这里是忘川峡谷，这河叫冥河，这桥叫虚妄桥。”

“……好吧，我瞎猜的。”

小鬼自是不信他半点印象都无，眨眨眼又试探道：“公子不会连我是谁都忘了吧？”

张俊人摇头：“你不就是个小鬼？替万湖白那厮办事的。”

小鬼猛地停下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公子，我乃日游神游光啊！什么小鬼？不要骂人。”

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纱帽、白袍黑靴，一手扶玉带，一手持卷簿，还定点摆了个pose。他这身确实古色古香不假，奈何头发太长，又是披着的，反而更像戴帽子的贞子。

张俊人轻咳一声：“有日游神，也就有夜游神了？你们是负责什么的？”

“平日里无大事，就在阳界轮流值班，游荡巡逻咯。但最近实在太忙，都得不了空上去晒太阳了。”游光撇撇嘴。

“当了神仙还要这么兢兢业业上班？”

“害，哪里没有社畜？我这还算好的，百年间难得忙上一阵子。”

横竖看着还不像短时间要到的样子，张俊人不由打趣多问了两句：“你这神仙怎么当上的？多少人间修士一辈子汲汲营营，都混不上这么一个位子呢。”

“那是自然，”这话听得游光十分受用，面露得色，“不妨同你说吧，我们日游神不过十六之数，个顶个很抢手的。想要当上，除却机缘，还得有实力。只因我们兄弟凶恶残暴得数一数二，实在厉害，最擅长荡平人间魑魅魍魉。后来威名远播，鬼魅也消得差不多了，便也负责监督人间善恶。只是自从鬼王去后，幽冥境里总不太平，总要调拨人手，哪里还顾得上人间？”

敢情是招安来的。

说是神，其实不过大鬼吃小鬼，做个打手鬼罢了。

张俊人还欲再问，便听他知会一声：“巡幽司到了。”

游光将持卷簿的手微微一压，后面的队伍跟着齐齐向下飞去。

却见此处仿佛置身一座活火山口边上，熔岩遍布，热气蒸腾。下方一座金瓦琉璃的宫殿立于悬浮岛上，巍峨壮观。再往后看去，则是一座诡异的倒悬黑塔，仿佛一柄利剑高耸入云，塔尖直直插入下面龟裂的土地。

门口有数名与他打扮相同的日游神，有的身后同样领着这样一群人在排队等候入殿，队伍行进速度极缓。还有的则坐在燃烧赤焰的青桐战车上，身后跟着三千骷髅，双目如烈日般灼灼，精准扫过每一个经过的游魂。

张俊人等还排着队，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山呼海啸似的欢呼声。

几个小鬼冲了出来，到处瞎嚷嚷，游光不耐烦地将离他最近的一人揪住：“喊什么呢？口齿清楚点，巡幽司不得大声喧哗，没人教过吗？”

那小鬼激动得两眼放光，反手抓住游光两条胳膊：“鬼王大人找到了！鬼王大人终于要归！位！了！”

他嘴巴咧得实在大，以至于张俊人都看到他的扁桃体，桃心型的。

游光原本还病恹恹的一副丧气样，听见这话，无端容光焕发了许多，连背都挺直了：“真的假的？这么快就找到了？那还不快快向上头请命，将他元神调理好，恭迎归位？”

那两鬼哪还顾得上他，相携在一起，又去招呼其他同僚们。

张俊人也压根不在意这事了。

因为从挤挤挨挨的游魂间，他猛不丁看到了两个熟人。

那两个魂魄衣袍一红一蓝，并肩站在一处，面无表情，直直望向前方，一句话也不说。

“长云，亦奇！”

那两人听得他的呼唤，充耳不闻。好半天，才木然又缓慢地回过头来，面上带着迷茫。

张俊人费了好半天劲才将那些木偶们拨开，挤到他们二人面前：“两位，好巧。”

两个魂魄互看一眼，又看看张俊人，不说话，只微微摇头。

张俊人诧异道：“你们……不认得我了？”

前面的队伍开始涌动，他们本能地亦趋亦步就要离开，张俊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亦奇胳膊：“双极教中，殒日塔下，你们……”

他话还未说话，就见长云蹙眉将他的手拿开，此举同时引得三人一怔。

张俊人索性将手放下，继续道：“……皆因我而死，对不住，早知如此，当初我定不会留你们在身边冒险。”

来不及再说更多，后面的游魂们已经推搡起来，他们三人被裹挟着前进，身旁的每张脸上都没有半分喜怒嗔痴。

眼看就要被这些亡魂们冲散，张俊人不甘心想扯住两人衣袖，奈何推力越来越大，后面的魂魄越涌越多，只好松手。未料到下一瞬，两只手几乎同时抓住他的手腕，忽将他一下提起，拉到身边的空隙里轻轻落下。

“尊上！”两人双眸重新出现焦点，眼神清明，正执手相携，又与他齐齐行礼。

亦奇环顾四周：“这是何地，为何你我都在这里？”

“边走边说。”

为了不引人注目，张俊人推着他们随大流往殿中去，顺便在路上告知他们情形。

听完后两人似是都不意外，终年面瘫的长云难得面露欣然之色：“亦奇从未背负人命，自是能有个好造化的。这点……还是托尊上的福。”

他转头感激地瞧一眼张俊人：“若不是尊上将他调到了休门，恐怕他也逃不过与我们一般无二的下场。”

张俊人五味杂陈地摆手。

亦奇却没有笑，反而一脸忧色地问：“那长云哥呢？你会去哪儿？等下一世，我们还能再见吗？”

“如我这般杀孽深重之人，自然先要还债。但是无妨，”长云语气难得温柔下来，跟哄小孩似的，“六道轮回之后，总有重逢的那天。只是，若下次不是以这种身份陪你，还望你不要介意。”

“我……我哪里会介意？只要能再见到你，我求之不得呢，只是……到时候若你我前尘尽忘，又如何认出对方？”

长云没有说话，只是深深望着他。

亦奇将期盼的目光转移到张俊人身上。

张俊人也无法，如实道：“人都是这样，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没有印记，没有凭信，如何认得？”

亦奇眼泪唰的一下流下来，跟拨浪鼓似的拼命摇头：“我不要去投胎！我要跟着长云哥一起！刀山火海，我都高兴！”

他声音着实大了些，这会子进到大殿中，在稍稍降下来的欢乐氛围里显得分外突兀。

一个穿黑衣的小吏冲将过来，此人衣着打扮与先前的日游神很像，唯独衣裳是黑色的。应当夜游神无误。

夜游神打着哈欠，拿着朱笔随意将一堆游魂拨开，飞快闪了过来：“殿上无故喧哗，做甚？”

三人噤口不言，却见夜游神啧了一声，两只全黑的眼珠子几乎贴到亦奇脸上。

“怎么回事？这个……为何突然醒了？”

他执笔在亦奇眉心划了一道，转头招呼道：“这队谁负责的？连有醒了的都不知道！出这么大的纰漏，当心罚奉扣工时啊！”

亦奇眼中的火光瞬间熄灭，恢复了先前的迷蒙，呆呆站回队伍中。

他又往长云那边凑去。

“等等！”张俊人忍不住喊道。

夜游神回眸，目光触及张俊人时，不免一愣：“你是……”

他兀自仍在琢磨，忽然眼前一花，就见旁边那个蓝衣袍的游魂飞扑上去，砸到先前那个红衣袍的身上。也不等周遭鬼魂们如何震惊，张嘴就在红衣的颈间恶狠狠咬了一口。

那一口是下了劲的。

哪怕是魂魄，都能看出月牙形的撕扯印记。

夜游神嘿了一声，显然是被气笑了，当胸一脚就踹到长云身上，砸倒游魂一片。

“光天化日的，敢在巡幽司里惹事，还能反了你了？来人！把他拖走！这厮注定至少也是堕恶鬼道了！先关起来再说！”

“等等！都是误会！”张俊人连忙冲出来，挡到长云身前，“神官大人，有话好好说，能否听在下……”

“哼，不管你是谁请来的神仙，总也管不到我头上！有心包庇更是不行！”那夜游神根本懒得理他，让左右小鬼一边一条胳膊将他飞快架起，顺手就在长云额间一划。

长云立刻失神低了头，任凭小鬼拖拽着离开。

张俊人还要据理力争，突然胳膊被人一把拉住，扭头看，却是游光不知何时晃了回来，正对着夜游神疯狂使眼色：“乔坤，你起床气没处撒了？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在这儿撒野？”

那名为乔坤的夜游神瞅到两人挽在一起的胳膊，皮笑肉不笑道：“某不过照章办事，道理到哪里都说得通。不像一些人，自己的活干不好，总想着走野路子，也不怕招来的风大闪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