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灵魂离体的感觉。
一如从前他进入那些别人的幻境那般。
似是一缕轻烟,飘飘渺渺,又如无根浮萍,随波逐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者说,作为一只孤魂他也失去了对时间的知觉。可能过很久,可能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总之,待到他落定到地上时,周遭已经换了副光景。
看上去竟不陌生。
与人间相比,同样的月夜,不同的天地。
浓雾散去后,他脚边多了一座黑色方碑,碑上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幽冥界。
张俊人浑浑噩噩往前走。
才走两步,发现自己居然是用飘的。而且先前分明已经断掉的十根手指头反而好端端连在手上,稍微一动,异常灵活。连一丝伤口都看不出来,不免一时迷惑。
但很快他就想开了。
自己应该是死了,也就是失落的灵魂无处安放。
灵魂这玩意儿大约与肉-体不同,要缺损也应该是三魂七魄那般分层的残缺,跟躯体残不残没什么关系。
张俊人自顾自点点头,又飘出去一里地,突然又想起阿利曾说过的,人死是七魄先散,三魂再离。也不知如今的自己还剩几魂几魄?
想到此时,不由回望一眼。
身后之路与身前之路形成了鲜明对比,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更让他觉得心里空洞洞的。
也不知人间的那些人,往后会如何?
那几个部下,能跑多远全凭他们造化,反正他已经尽力替他们拦截这些会御剑的高人。至于往后,天大地大,总能找到容身之处,找到新的活法,再继续过下去。
其他教众与宿灵和他不过是前后脚死掉,若真有运气,还能在这里碰个面,叙叙旧,也没什么可难受的。宿灵那小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好,痴心错付也罢,大家找个机会敞开心扉讲开了,本也就没什么了。
若真遇不到,也没关系。他会安慰他说,人生之事,除了生死以外,都不过小事。百年之后谁也不记得谁,不又是一条活脱脱的英雄好汉?
张俊人惊异于此刻自己内心的平静,但很快,他又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平静。
他慢慢想起了唯一一个没有逃离危机的变数。
令狐荀。
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他会不会很难做人?结局又会如何?
一想到此处,他心中竟有些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索性压下心里的纷乱,抬头四处观望,转移注意力。
今日,天上的月与人间的同样圆满,甚至这里的清辉反而更胜一筹。天地相接处看不分明,但万千岛屿栉次鳞比,漫天漂浮,各色鬼火明明灭灭,闪烁不停,倒仍是一副旧时模样。
不,也不太一样。
先前这鬼火并不常见,只在小径两旁充作路灯照明,向前无限延伸,而且只有幽绿色。
而如今,目之所及,白的、蓝的、红的,几乎占满整个苍穹,简直堪比现代城市夜晚的霓虹灯,看得人眼花缭乱。连天上的游魂仿佛都比先前密集了些。
他意念起时,身随心动,竟不由自主向上升起,迎面正好来了一队衣衫褴褛的鬼影。
那些鬼影似是从老式黑白电视里走出来的剪影,又黑又模糊,还是半透明的,看不清五官面目,更看不出衣着颜色。
只隐约看得当中一人头戴方巾,另一人身材魁梧,好似在哪里见过。
“哎,你们……”
张俊人停下来正欲细问,却见那些游魂目光呆滞,直视前方,似乎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与他擦肩而过。
这时从队伍一侧突然窜出个小鬼来,原本凶神恶煞,举着狼牙棒直挺挺地冲将过来。
待看清来人相貌,又硬生生将收了回去,跟变脸似的换做笑颜:“竟是公子!”
“你认识我?”
“您是主人的朋友,上次咱们见过的,您不记得我了?”小鬼将狼牙棒别到腰间,笑着搓手,“上次听主人说您阳寿未尽,没想到这么快就……”
他嘿嘿两声把剩下话咽回口中。
张俊人哦了一声,问道:“你主人呢?”
“近日鬼王散央即将归位,幽冥界与天界都十分繁忙,主人也应召回宫了。”
“能带我去见见他么?”
小鬼难为地挠了挠头发:“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现下小的还有差事在身,得先去复命,况且主人目下也当领了要务在忙,您若不着急,要不……稍微等等?”
张俊人心道万湖白大约还是个挺有地位的鬼仙,点点头,与他告辞。
但见小鬼转过身去,心里一动,又道:“慢着。”
“公子还有何吩咐?”
“你这一队带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波都是新进来的一批游魂,死亡不超过二十个时辰。前阵子上面下了仙箓,说鬼王散央的命魂不出这一两日便会抵达,要我说,这仙箓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准确,一两日差别可大了去了。害得我等这两日加班加点,一直在此处接应鬼魂,生怕将他漏了去了,实在是叫鬼心累……”
“既如此,我也是刚进来的,为何无人带我走?你看你要不要……”
小鬼看他的眼神仿佛滑天下之大稽:“公子,你可别打趣小的了。就是玩也得挑时候,眼下实乃非常时刻,不要添乱呐。”
张俊人:“……若被证实不是散央的,会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没有杀孽的看积德福报,够了成神成仙都有可能,不够的再去转世轮回继续做人,造杀孽的去挨千刀洗罪,能扛过去进畜生道地狱道饿鬼道,抗不过去的就死翘翘。”小鬼飞快说完,终于告饶,“哎呀,公子,可别再考我了,他们要得急,再晚点我也要挨骂的。”
不等他再多问两句,那小鬼已经匆匆忙忙带这一队游魂再度启程。
往后又遇见好些散落的游魂,眼神一接触到他,要么神神叨叨,要么避让不语,要么视若无睹,总归是极难找到一个说得上话的。
也不知在这幽冥界里转悠了多久,张俊人终于不耐烦了,干脆随便飘落在一座岛上,径自择了一块巨石坐下歇息。
这时才想起摸索一下身上。
玉玦在,十世镜也在。屠神丝没了,化春刀也没了。
他又在怀里摸索一遍,没找着别的东西。
不对,他其实,怀中应该还有一样东西。
……
天色黑得发沉,篝火噼啪作响,借着摇晃的火焰,令狐荀从公玉玄尸身的怀中掏出来一样物事。
一截小小的玉制青竹,上面绑着黛色编绳,精致素雅,温润动人。
他捏在指尖,眯起眼眸仔细端详那玉佩。没来由的,想起的却是五年前,在青城派后山的竹林间,与他你来我往的一番智斗,公玉玄戏耍他后,得意洋洋的微笑。
“我们坏人,一般都没什么人情味,不喜欢帮助好人。”
是了,他也曾数次随口推荐与他,不妨喝点竹叶青。
“这竹叶青,看你在茶庄喝得挺好,在下边自作主张点了。”
现在想来,盛产这美酒之处,恐怕才是他真正的家乡。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有些微微的刺痛,像被针猝不及防地扎一下。然后在看到他的尸体时,没头没脑地又来那么一下。
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发了好久的呆,思绪被满满的回忆占据,根本无暇顾及任何。
那些事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
比方说,早些时候,自己凭着一口气御剑往东去,足足飞了三天三夜才肯停下来。
摔倒在地时,整个人连指尖都在颤抖,脱力到不行。尸体又沉重又僵硬,将他重重砸在下面,差点没忍住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将那涌了满口的鲜血硬生生咽下去,唯剩喉间血沫的腥气,令人几欲作呕。
即便如此也没敢停留,而是飞快又狼狈地爬起来,再度背着公玉玄的尸身,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再比方说,风如刀割,他身上又湿又冷,早就没有多余的灵力可以用来御寒。但他竟然还用血煞链接了公玉玄被低温冻住的尸身,给一个死人御寒——
死人会有知觉吗?
过去若有人这样问他,他一定会觉得荒谬。
但此刻,他无比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公玉玄会觉得冷吗?
若他的身体还能保持温暖,会不会很快那命魂就能找到它,重新回来,变成他所熟悉的那个无所不能的魔尊?
洞龙村里,障眼法果然又被文始派故技重施安排妥当。不过,他们眼下还忙着收拾战场残局,忙着收敛掌门与后堂首座以及一众弟子们的尸身,忙着到处打听寻找众目睽睽之下背叛天下仙修、反水魔尊的内奸令狐荀,无暇顾及这里。
令狐荀凭借最后一丝灵力,勉强催动烈阳真诀,抱着公玉玄的身体进了阿祥曾经的茅屋。
他在那香案与墓碑的见证下,在屋中毫不在意地点起火堆,将公玉玄全在自己怀中,继续替他保暖。
一条胳膊轻轻环搂着他,另一条,则慢慢地摸索着,细数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
讽刺的是,他此生与他这般亲密接触的时刻,竟然屈指可数。
伤口真的好多。
数到后来,令狐荀自己都记不清数了多少道。索性不再去数,转而清点他周身携带的物品。
别的大都有所预期,唯有这件。
蓝田玉。玉种蓝田。
公玉玄……应当是在莲勺城买的。是屠魔大会前夕,还是更早?
他将那玉竹攥进手心里,不忍再看。
但他无比笃定,那玉竹是留给自己的。
这一世的公玉玄,身上有太多太多他看不明白想不透的细节,但奇怪的是,他却从不觉得此人复杂,亦不觉得他危险。
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离他更近一些。
那年在尼阳城中,吉昌街上,斜风细雨之中,匆忙奔波的人群之中,唯有他手执素伞,闲庭信步朝着自己款款而来。
溅起的水花,修长的指节,衣摆的碧色云锦。
每一步,都离他更近了一点。每一步,都叫他念念不忘,一直记到了现在。
那双弯起的笑眼自伞下缓缓出现,竟让满目浓墨重彩的烟云颜色尽失。
如今他懂了,令自己沦陷的,不是别的,正是他的眼神。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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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无端锦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