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些后,飞流直下数千尺,呈奔流滔天之势,水汽蒸腾,瀑布声震耳欲聋。
九节狼此刻又鸡贼地变回iPhone,被别在张俊人腰间。水流湍急,带起劲风吹在脸上,寒气逼人。
张俊人将眼镜摘了用软布仔细包好收了,垂首下望。随后整理衣衫,深吸口气,一个猛子冲出山崖。
此间存亡关键重点在于速度。速度要缓,能多缓就多缓,毕竟大部分人摔死还是因为速度太快把自己拍扁所致。
先前掉下立交桥,不说给他带来了多大阴影,但总归有些心理障碍。是以张俊人在半空中急速下坠时,还是反应了好长一段距离。然而在最初跳下时他便留了个心眼,以双脚在下,还将飘忽鬼影一直提着不放。
突然间,眼前白练里蓦然出现一道深色踪迹,他想也不想,屈臂一伸,轻轻挂一下便收回。
原是瀑布旁伸出的枝桠藤蔓,他心知多来几下可有效阻挡下坠之势。然这一下的力道已是非同小可,左肘顿时剧痛无比,仿佛被刀尖平白削去一块肉。
张俊人咬牙忍住,一下又一下仍去抓那些个枝蔓,像个在空中被树枝挂住的纸鸢,连撞五回,险些快散架,终于逮到一个不一样的机缘。
原来瀑布中惊现一处突出的岩壁,此刻他遥遥看见,不敢怠慢,默念起飘忽鬼影的第二重境——走壁无痕。
一念起,眼前一切倏然消失,耳边寂静,世界仿佛停滞,唯剩下那处黑色岩壁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心随意动,一个翻身足尖凌空踏上那块峭石,力道之大,竟生生将它削下些许。但离真正踩实仍差了那么一点,被再度撞开,头冲下不受控制地继续坠落。
此时距崖底已然不足千米,水潭在眼前越来越大,可谓是命悬一线。张俊人瞳孔几近缩成一点,使出生平全力在腰身用劲。只听一声爆裂至极的呼喝,他竟生生自半空中翻转过来,再低头时,下方仅剩一处凸起的岩壁可供他攀缘。
下一刻,他不顾一切,飞身扑上,朝那处小小峭石发起冲刺。
着!
这一次,右脚确实稳稳踏上,然脚底打滑,又开始下坠。张俊人反应极快,迅速摸出匕首,瞬息之间,带着刀鞘以寸劲打上峭壁。这一下并未完全钉入岩中,但匕首带着他向下又滑行数米,下坠之势明显缓和许多。
再往下走,便容易不少。他靠藤蔓与枝桠一点点做缓冲,等下到不足十米时,才放心跃入水中,随浪花翻腾,最终游到浅滩,爬上岸边。躺在原地作死鱼状,久久不起。
腰带上的iphone屏幕突然亮起,传来Siri闷闷的声音:“恭喜你,走壁无痕有所领悟,看来你已经掌握精深学习的诀窍了。”
张俊人翻个面,把手机从身侧拨出,有气无力地呵呵两声:“挑战自己的能力极限?我看是找死的委婉说法吧。”
再检查一下身体情况。肌肉拉伤、淤青撞伤处不计其数,最严重的却是右脚,疑似骨裂,稍一用力便会感到尖锐疼痛。好在他事先有所准备,服下两粒生骨丹和护脉丹,在原地凝神养气片刻才起。
风遥关中景色与参天巨树遮天蔽日的悲狱山里又不相同。这里阳光普照,巨石繁多,地表崎岖,不见密林,只见花草茂盛。花朵五颜六色,竞相开放。大小蝴蝶于花丛中起舞翩翩,好不热闹。
张俊人看得稀奇,但不敢去碰触。他深知此处不少草木成精,像令狐荀那般在书里碰到,就得开启打野剧本。只像个围观游人那样,一边看一边拿手机拍照。
这回一瘸一拐不过走出二里地,便抵达地图中的青头溪。
此处比之先前,又多了几分雾气弥漫的神秘感。迎头便可见一株金丝楠拔地而起,独立于溪水潺潺之间,分外迥异。张俊人依着原书中令狐荀的动作,先是绕树一圈,仔细查看树根处,土壤严实,应该是还没被人挖过。便放下心来。
原书里这处宝藏乃由抚浪妖看管,它脱胎自这株千年金丝楠木树,很是霸道。这宝藏本是在它树下所葬的一位高人鹏鲸尊神所留遗物。它既受过鹏鲸尊神的点拨,便守在这里,轻易不允许擅者随意将其取走。想拿走难免要有一战。
张俊人当然不傻,不会那么快就去开战。
什么都阻挡不了他修行。
此处灵气充沛,一呼一吸之间只感觉整个人顺畅通透许多,便靠着楠木坐下开始运气。
这等洞天福地,他又连着去了两天,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进步着实明显。
只是每每下瀑布都要摔个鼻青脸肿,再攀上峭壁又要累个你死我活,少不了皮肉之痛,着实狼狈。连宿灵看着他遍体鳞伤,都忍不住要劝。却被他一口回绝,还道:“那处悬崖确实不好爬,待我走壁无痕练得差不多了再带你去。否则怕你有性命之虞。”
宿灵自是感动不已:“属下不过炼气期,哪里用得上那等灵气?东幽使切勿挂心。只是那炼丹之事……交给我,会不会不太好?毕竟我于炼丹实属外行,邪主若是怪罪起来……”
“这你不用操心,到时候我不会提你,自是我自己炼的。”
宿灵连忙摆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毕竟是邪主要亲自服用的东西,咱们要不要更尽心些?”
张俊人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没事,你放心吧,错不了。”
作势要走,宿灵又将他喊住,抿抿唇小心道:“东幽使,你鬓发太乱,那个……有损威仪,要不要下属替你梳理一下?”
啊,还提供这个服务吗?
真是个贴心的好小弟。张俊人这几日本就不耐烦拾掇这头长发,只随便在脑后拿绳系了,每每修炼完毕又散乱不成样。自是大喜,连忙在凳上端正坐好:“那就有劳你了。”
铜镜里,照不出宿灵的满面飞霞,只见他低头垂眸帮他捋发,满手青丝,指尖微微颤动。
时间很快到第五日,张俊人照例早早抵达青头溪,在树下闭目修炼。忽然之间,神识似是捕捉到一丝非同寻常之处,不由微微睁开眼睛。
一阵微风拂面,鸟语花香,水声轻柔,到处仍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张俊人疑觉不对,再凝神闭目。忽然之间,识海当中骤然出现了同一片视野,只是颜色完全不同,倒像是热成像后的图像。于是很快便锁定一个伏在两丈开外的人形。那人一动不动,张俊人便佯作不知,继续调息。
忽听窸窣一阵动静,再定睛一看,却是那人已经悄悄拉满一张弓,对准此处。
张俊人仍是按下不动,只盯紧那抵箭的手。
破风一声啸响,他与那箭同时动起来。先一个飞叶摘花打掉他手里的弓,又一招走壁无痕,抬脚将那箭踢歪了方向,紧接着一招一魔指,眨眼间便落到那人身前。
那人虽是吃惊,却不避不躲,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拔剑便刺。
张俊人即刻避开,很快发现此人剑法无力,不成章法,可以说比他拉弓要差得多。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已将他的武器缴了,掷于自己身后地上。
却见那少年也不生气,瞧着他,嘴边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公玉师兄,好巧,竟又见面了。”
此人不偏不倚,正是令狐荀。
这次他的打扮却变成青城派内门弟子的装束,青色道袍,头顶挽了个髻,甚是利落潇洒。额间几缕碎发落下,掩不住他斜飞入鬓的剑眉。小小年纪,就已气宇不凡。
张俊人心中警铃大作,提防道:“你为何出现在这里?又为何再度偷袭与我?”
“公玉师兄此言差矣,我并未瞄准你,而是你身后。”
他手遥遥一指,张俊人没有顺着去看,只道:“金丝楠?”
“正是。”
他皱起眉头:“你射它作何?”
令狐荀笑着反问:“上次师兄抢我的无根草是为何?”
抚浪妖既生在那金丝楠木树中,只消他这一箭上去,即刻便能唤醒。他此时偏射这树,未免太巧了些。张俊人暗自思忖间,指尖又衔上一枚树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风遥关不是谁都能轻易闯进来的,你怎么进来的,又为什么偏偏来这青头溪?快说!”
令狐荀这才连忙讨饶,装作一脸无辜:“师兄饶命!我也是误打误撞进来的,并非有意为之。师父允我下山访亲,难免一时激动辨错方向,自临南村不小心从那山崖跌落,一路稀里糊涂走到这里。”
访亲一事,他虽说得含混,张俊人倒是知道各种细节。
且说原书中令狐荀有个一体双生的胞妹,名为令狐芷。原本跟哥哥同在尹家做工,不过豆蔻年华便与他分开。原因也很离谱。那令狐芷貌美,颇有姝色,令尹桓早早开了心智,钟情于她,扬言长大些便非她不娶。这尹家主母哪里瞧得上,为了断掉宝贝独子的念想,往后相看个更匹配的人家,便精心安排了一场大戏。
先命自己的亲信将令狐芷的清白强占了,又反过来诬陷她本性狐媚,勾引于人。令狐芷断不肯承认这般污名,令狐荀则是哭天抢地求个不停,但他那时不过十二三岁,人微言轻,哪里敌得过着许多人?直把额头磕出血,膝盖跪破了也无人搭理。还被尹家主母嫌碍眼,拿鞭子狠抽了一顿。
后来尹家主母借机发作,说家中出此丑事,定要严惩不贷,非要将令狐芷沉塘不可。
只见令狐荀撑起直往下滴血的瘦弱肩背,双目血红,厉声喊道:“哪个敢动她?若非要一条命,便将我的拿去罢!”
说完便往塘边一下一下爬去,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众人知他平日里性情温和,只当他救妹心切,没得说两句气话,又以为他挨了鞭子也走不动道,不至于此。却还在合计后事如何,只听扑通一声,那少年已然投入塘中,毅然决然。
待听到令狐芷撕心裂肺哭起来,才有人发现,慌里慌张去捞。等人捞上来,浑身青白,哪还是有命的样子?
尹家主母被他此举吓住,最后还是退让一步,找来牙婆子将令狐芷贱卖到青楼作罢。只是此事全程都被尹桓看在眼中,少爷早早情碎于此,也跟着发了两天高烧,梦呓不止。
此事一过,令狐荀大病一场,后醒来,不再受主人信任,被打发去做洒扫。但后面不知为何,指给尹桓的新小厮一个不如一个,都不衬他心意。再看令狐荀,态度恭谨一如从前,手脚麻利,头脑机灵,于是架不住尹桓的再三央求,尹家主母还是松口,让他重回尹桓身边服侍。
他们不知道的是,令狐荀忍辱负重留在那里,只是为了方便打听妹妹的下落。尹家主母并亲信口风极严,人又是在他人事不省时送走的,根本无从查起。
尹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令狐芷的下落挂在嘴边作威胁,来拿捏他。所以后来经长老引荐,当上青城派的内门弟子后,除了提升自身修为外,令狐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武力要挟,从尹桓那里拿到了令狐芷的消息。其次,想办法毁了他的仙缘,把他驱逐下山,神不知鬼不觉痛殴一顿。
随后,也就有了后续的“访亲”一说,访的是三年不见、沦落风尘的亲妹。
张俊人思及此处,却是满腹疑问,还带着微微酸意。
疑问在于,原书里他救妹心切,且从没有迷路过,怎么好端端的这次偏就迷路了?
酸意则来自,自己成天抱着原著翻来覆去研究,费劲千辛万苦,这副身体险些拆散了架才得这洞天福地修炼,饶是如此,进展也难以称得上神速。眼前这位根正苗红大男主,左一个误打误撞,右一个不小心,却也能完好无损到这里。这命未免差得太多。
一时间心绪复杂,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那番说辞,只伸出左手对他指道:“往这方向走出二里地,看到瀑布,这风遥关里只有那处有峭壁,爬上去,缘那崖边找一找,或可找到你来时的村子。”
言外之意,赶紧走,别在这里碍事绊脚。
令狐荀充耳不闻,负手而立:“我说了我的,公玉师兄却还没说你来的原因。”
张俊人冷哼一声:“我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无甚可说。便在此地休养生息,有何不可?”
“哦?我还以为,师兄是发现了什么秘密,特地来此寻宝的。”
话音刚落,令狐荀仿佛少年心性起来,玩似的抬手抛了一下剑。
张俊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要阻止他,手中叶子瞬间打出,堪堪后至。然而那叶子却敌不过剑身锋芒,被直直削成两半。这剑势一起,却是灌注了自身至少八成的真气。
白色光芒倏然照亮枝叶间,那剑连削掉两棵细枝,直直钉到金丝楠木树的一根粗壮枝桠上。
“你做什么!”
张俊人又气又急,将他一把摁在树干上。
令狐荀只是一脸单纯无害的笑:“给师兄献丑了。”
只听粗重的噶吱一声,地面突然震颤不已,原来是那金丝楠木树在猛烈摇晃。很快自那茂盛树冠之中,飘落下来一名披挂带甲的青年男子。他青丝高束,偶尔挂着一两片修长嫩叶,一双绿眸瞪视着眼前二人,面色阴寒。
“吾乃抚浪仙!你二人在此地鬼鬼祟祟,所为何事?”
这个boss根本不好惹。张俊人记得令狐荀当时为了对付他,几乎把自己所带的宝物全掏空了才勉强制住。而且那时他和现在的自己一样是筑基中期的修为,自己可没什么男主光环!
男主?
对啊。
张俊人眼前一亮,立刻将令狐荀一把扯到自己身前,对抚浪妖道:“都怪这个叫令狐荀的,非要打扰你老人家清修,你问他好了,反正我问了他不告诉我。”
“……”令狐荀难以置信,与抚浪妖大眼瞪小眼。
抚浪妖半天等不到答案,他也不是个有耐性的妖怪,立刻从腹中缓缓抽出一柄刀来。那刀不长,似月牙形,刀背泛着寒光,兀自嗡鸣不止,刀意极强。张俊人即刻于神识中感到一股极强的杀意与愤懑之情,不由肃然。
抚浪妖也不废话,执那刀便劈将过来。
张俊人和令狐荀两人同时躲开,俱往那金楠木树的树冠处翻身而上。但两人都未料到对方会上来,因此险些撞于一处。幸而张俊人半空使出走壁无痕,生生调转了方向,才不至于跟令狐荀再度来个脸贴脸来,嘴对嘴。
开玩笑,这妖既脱胎于这树,这树必是他原身的一部分,若要暂避,只能此处。
两人站在树上,再看向对方,脸上又皆闪过一丝古怪。
不等再说半句话,抚浪妖已冷笑道:“原来是些胆小鼠辈,只敢躲在吾真身中苟且偷生。也罢,既是些自寻死路的凡人,便让你们在那幻境中,受一受吾恩师所遭之苦。”
随他话音刚起,树上的枝叶突然已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生长起来,越来越浓越来越密,几乎将他们二人淹没。张俊人取出匕首还欲反抗,但转瞬便被眼尖的抚浪妖隔空打掉,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繁枝茂叶渐渐裹紧。
迷糊间,他还在寻思,原文里也没有这一遭啊?
……
朦胧间,却感觉自己元神飘飘忽忽落下来,像一股轻烟,蓦地收到一人躯体中。待张俊人再睁大眼,还没来得及适应这幅新躯体,却看清自己手里拿着一把淬了阴毒的刀。那刀刃通体乌黑,一丝光泽也无,形状却与抚浪妖先前拿的那柄形状一致。
此刻顺着刀尖,有鲜血往下流淌,滴得飞快。他这才后知后觉,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令人几欲作呕。
再抬头,却见到自己身处在一座大殿中,周遭围满了一群人,却全都倒在地上。
鲜血成河,伏尸遍地。
这场景令他倒吸一口气,头皮发麻。
这时,大殿正门忽的被人从外面打开,一束阳光不偏不倚打到他脸上,照得他睁不开眼。他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然而此刻手却仿佛有了自主意识,开始自动自发地将刀翻转过来。
“逆贼住手!”
有人自门外大喊。
刀身蓦然发出哀鸣声,刀尖对准的却是张俊人自己的头顶。他轻轻一划,另一手向下一扯。只听轻微的撕拉一声,如布帛断裂。实则却是撕掉了自己的面皮,顿时锥心之痛骤然传来,张俊人痛得想大叫,声音卡在喉咙间,想制止自己的动作,却根本无法控制。
他又将身上衣服拿刀割开,有条不紊地将自己身上所有痕迹,如痣、斑、旧伤痕等悉数拿刀割烂。
日光之中,大批守卫自门口冲来。
他手下不停,转瞬伸出满是血水的双手,握成鹰爪状,将自己的双眼生生挖出。
张俊人眼上一红,剧痛袭来,因为看不见,骇得几乎要背过气去。饶是此刻,他发觉自己又慢慢提起刀来,双手稳稳握住,喃喃自语了一句。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此人要做什么了。
那刀由他自己送出,从自己的胸口位置插入,接着往下狠狠一划。
这一刻,连呼吸都停滞。
张俊人第一次感觉速死都是种幸事,此身仿佛堕入阿鼻地狱,疼痛彻骨喧嚣不停,快将他的灵魂一到拉扯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