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来番去 第5章 配角番外（二）

配角番外·陆竹生

“陆二爷请上座。”

台下靡靡之音不绝，丝竹舞乐，红脸白脸，拖着咿咿呀呀的腔调。

戏院最顶上的贵宾席位里，陆竹生抿了一口杯中酒液，唇畔仍带笑意，神色却有些意兴阑珊。

身旁人敏锐察觉：“……你对这戏不感兴趣？”

“怎么会。”

明明灭灭的灯火里，陆竹生觑见江楼月望向他的眼神，女子刻意地转了眉眼，可即便如此，那一瞬之间的眸光也依然被他捕捉。

陆竹生搁下了酒杯，却在想，他看着陆怀仙时，眼神是否也如这般。

应当不会，他总是掩饰得很好。

就像他把自己所有的不正常一并掩饰得干干净净一样。

想着，陆竹生哂然一笑。

江楼月误会他喜欢听戏，其实他只是借看戏分散自己那些毫无预兆的杀意。

没有人会因为别人撞了自己的肩膀，就想把剑捅进对方的心口里，但他时常会这么想，且毫无负罪感，当然他不会这么做，因为陆怀仙不喜欢草菅人命。

她很善良。

所以他也希望自己是个善良的人。

他时常云游，朋友遍天下，乐善好施，性情随和，对每个人都亲切友善，甚至唇畔也总是挂着和善的笑容，久而久之，这幅假相几乎成了真。

可只有陆竹生自己知道，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压根就没有类似同情、怜悯之类的情绪，全是观察旁人装出来的，他也不会悲伤、难过，眼泪也全是假的，绝大多数人在他眼里和蝼蚁没什么区别，死就死了，无足轻重。

“陆二爷。”

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不悦一闪而过，陆竹生不动声色把杀意按下，转眸笑道：“今怎么又有空来找我？”

“唉，是我那婆娘，她又病了，我、我……”来人唉声叹气。

陆竹生跟着叹了口气，也拍拍他的肩膀，自袖中摸出一张银票，塞进他手里：“早些去给嫂夫人看病吧，若是不够，再来找我。”

待人跪地千恩万谢地走后，江楼月才看着他怔怔道：“你就不怕他是骗你。”

陆竹生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根本无所谓，自然也不在意真假。

“我这有些魔教的消息……”

陆竹生只好无奈对她道：“就我这武功，去找魔教麻烦，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总有些人自以为是想帮他报仇，然而他确实并无兴趣。

江楼月道：“我可以帮你。”

陆竹生一听这话越发觉得麻烦，只道这女人过于多事，但她现下还有用处，于是他道：“别别别，那魔教邪得很，免得连累到你。”

江楼月迟疑了一会，道：“还有个消息，是关于停剑山庄的，你姐姐好像游历到此……”

陆竹生一怔，连忙道：“怀仙她来了？她在哪？”

自从她定亲，他已经快两个月没见她了。

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

因为陆竹生害怕。

他怕控制不了自己，每一次看见她和其他师兄弟说话时，他都会杀意陡增一样，他想杀光每一个接近她身边的男子，特别是白崖峰少主白衡珏，有时候他连陆怀天都想杀，可那样不行。

他想陆怀仙只对他笑，可那样不行。

他想陆怀仙只看得见他，可那样也不行。

理智一遍遍提醒他，这么做只会毁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不想陆怀仙恨他。

这些强烈到连自己都后怕的念头由来已久。

甚至可以追溯到他第一眼见她时。

那还是很久很久之前，他年纪尚幼时的事情。

他的父亲为了正道惨死，母亲护着他，血流满地，温暖的血液蜿蜒流淌，浸湿了他一身，他有些麻木地望着母亲的尸身，用小小的手掌掬起一把腥气冲天的血，红得发黑的液体从他指缝间流过，颜色刺目又张扬，他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血，一时竟觉得莫名欢喜。

饥饿感灼烧着胃部，于是他抓起一把塞进嘴里。

浓郁的咸腥味顺着唇舌流入胃部，他深吸一口气，嗅着芬芳的血香，又舀起了更多。

陆镇行来救，方才把奄奄一息的他从血泊里拽起来。

他从濒死的境遇中清醒过来。

一睁开眼，便看见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少女正低垂着眉眼替他擦拭手上的血迹，细致又认真，颊边梨涡浅浅，肤若凝脂，纤长细密的睫羽微微眨动，恍若画中仙子。

他一眨不眨看着。

少女替他擦净手指，才意识到他醒了，于是她莞尔一笑，极为温柔地对他道：“已经没事了。”是种比溪流更柔软清澈的声音。

他蓦然收回手。

“别怕，这里是停剑山庄，你现在很安全。”

少女丝毫不介意地站起身，笑容变得越加亲切柔和，她端起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碗，细声问他：“我熬了粥，你要不要喝一点？”

后来，他在停剑山庄住下，成了陆镇行的养子，才知道她叫陆怀仙，是陆镇行的女儿。

也是后来，他意识到，自己那时收回的手，并非来自于对陌生人的惧怕，而是……不想弄脏她。

在停剑山庄，陆竹生的身份其实相当尴尬，陆镇行虽然收他为养子，还给他改了陆姓，但谁都知道，他其实没有半分陆家血脉，不过是他义兄的孩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竹生都难以融入停剑山庄。

不过他毫不在意，因为陆怀仙每天都会来看他。

她喜欢笑，于是陆竹生也学着她笑。

她给他送了好些盆栽，于是他也学着她侍弄花草。

她说他叫竹生，总让她想起青竹，所以陆竹生想方设法弄了一身竹绿的衣衫，没告诉她自从那日之后他就很迷恋绛红。

他还很认真地练她送给他的剑谱，但后来得知因为自己练得太过出色，害得她的兄长陆怀天被责罚，于是他便干脆放弃不去练剑。

毕竟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兄妹，他害怕她因为这件事疏远他，所以他宁可做一个并不出色但足够温和善良的养子。

也是那时他逐渐察觉到自己的异于常人。

陆竹生小心翼翼地藏好这一切，生怕她发现。

——发现她在给野兔包扎腿上伤口时，在一旁帮忙的他其实很想一掌捏死这个夺走她注意力的小畜生。

——又或者发现他每一次面对同伴受伤他人求助时，所有的反应和情绪都是照着她一模一样在做，他其实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他还时常故意借救人为名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只为了让她心疼地照顾他，给他上药疗伤。

他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也不在乎自己的。

他只在乎陆怀仙。

这些念头日复一日变得越发扭曲，而陆怀仙对他仍旧毫无防备。

她只是心疼他为什么总是受伤。

陆竹生半真半假对她笑着道，因为这样你才会一直照顾我。

陆怀仙揉着他的脑袋道，就算你不受伤姐姐也会照顾你的。

她笑得那么温柔。

可她又不能照顾他一辈子。

她不知道，他多少次趁她熟睡时，偷偷溜进她的房间里，一看就是一整夜，每一次想伸出手，却又根本不敢触碰她。

只觉得碰都是亵渎。

他小心翼翼收藏着她送给他的每一样东西，梦境里都是她。

可即便是梦境里的陆怀仙，也笑得温柔却又疏远，陆竹生再清明不过的知道，陆怀仙对他怀抱有的感情，与他对她怀抱的，并不一样。

她真心实意把他当作弟弟，关心他，照顾他，但并不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去爱的对象。

他不是没有过那样的念头。

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把她变成自己的。

陆怀仙对他毫无防备。

但他不想利用她的信任，只是想一想她对他失望痛恨的眼神，就觉得痛苦不堪，烦躁之下又想去杀人，但他不能去杀，就只能伤己。

陆怀仙又会更加关心他。

于是恶性循环。

而且陆竹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不是个适合她的对象，就算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也姓陆，是她名义上的弟弟，若是有些什么必然会遭人非议，他见不得她被人说一点不好。

她应该过得平安幸福顺遂。

没有半点的不如意。

那么他可以只做个弟弟。

“竹生。”

他抬起头，已能看见她向他走来。

黑衣少女佩着藏蓝剑穗，脸庞秀丽清雅，姿容若仙，颊边两个梨涡宛然，笑得温婉动人，足下似步步生莲，她停在他身前，在他怔愣之际，理了理他凌乱的发：“两个月没见，总觉得你好像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陆竹生回过神，克制住想要握住她手腕的**，也对她笑道：“外面风餐露宿当然辛苦了。”陆怀仙不由笑道：“那就早点回家。”

陆竹生不动声色地转过头，避开她的眼睛：“你怎么来了？没带其他人？爹也放心？”

他连珠炮似的说完，才听见陆怀仙又扑哧笑了。

“你一个人出来我也不放心呀。”

陆竹生蓦然回过头，陆怀仙却已经移开了视线，她唇畔仍然带笑：“恰好白崖峰有书信要送去，我顺道过来看你。”

“白崖峰？”他心底一沉。

“嗯。”陆怀仙点了点头，“爹让我送过去的，你要跟我一道吗？”

陆竹生沉默了一会，扬起笑脸，道：“好啊，正好我也和你一起去看看准姐夫。”

陆怀仙脸上微红，却没有反驳他的话。

于是他接下来的话也无法说出口，刺痛顺着心脏绵延不绝地蔓延开，陆竹生攥紧手指，直到掌心流出血来，嗅着那令人安心的甜腥味，他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跟着她并肩往前走，脸上依旧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容。

只要她幸福就好，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陆竹生是个实打实的变态，结果还是点到为止写了比较温情（？）的部分，后面就只剩他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