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轮椅上的瘦弱男子听到这话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全神贯注的修剪着矮桌上的盆景,干脆利落的几剪刀下去,文竹已初现风骨,他仔细端详着修剪后的盆景,定下下一步修剪的方案这才回道:“不可说,不可说。”说完他又开始小心翼翼的动起剪刀来。
“哥——”
轮椅上的男子放下手中的剪刀,转过头来望向他,“你又怎么了?”
“哥,你不关心我!”儒衫少年上一刻的干练稳重立刻不翼而飞,他嘟着嘴,不满的用羽扇拍打着桌子。
“无暇(谢瑾,字无暇),”轮椅上的男子眉心一蹙,“君子……”
儒衫少年满不在乎,“我知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你说了多少遍了,我记得。”
“记得就好,”轮椅上的男子无奈的摇了摇头,“‘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德思义’,你要对得起谢家子的身份,你能做到这些我也就放心了——”
“哥,我做不到——你、可、要、永、远、看、着、我!”儒衫少年一字一顿,直愣愣的盯着轮椅上的男人,眸子里是让人难以忽视的认真。
谢瑜避开弟弟的视线,“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我这具残破的身子又能拖到几时?更何况……”唯有一死,才能洗刷他的罪孽!他愧疚的夜夜不得安眠,他活着的每一刻对他而言都是折磨——只是,无暇什么时候能再担当一些,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只身一人也能撑起谢家?
“你答应过要长兄要照顾我一辈子的!”谢瑾下意识的咬着他的下唇,他不甘心,仇人高坐明堂还没有受到报应,而哥哥却落得这般模样!
“又乱想了,”谢瑜伸手握住谢瑾的左手,他的手纤长瘦削,一眼望去青紫色的血管异常明显,“我说过,这一切与你无关,谢家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我害的!”
谢瑾吼道:“不——都是燕闻毅(燕平王)害的!”因着愤怒,他右手的羽扇扇柄被他硬生生的给折断了,“要不是燕闻毅,黎姐姐不会死,谢家也不会这样,大家都会好好的,好好的……”
“黎儿,我们有缘无份——”思及记忆里那个恬淡温雅的小姑娘,谢瑜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咳咳、咳、咳咳……”他握紧谢瑾的手,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温暖,“无暇,只我一个就够了!你要保持本心,不要被仇恨所驱使——”
“哥,我做不到!”谢瑾的表情有些狰狞,“凭什么相国之家的谢家遭此大难,罪魁祸首却安然无忧?”谢家传承数千年,及至始皇大盛,先祖谢祈更是被称为‘丞相之祖’,待天下太平,先祖归隐,谢家举族搬迁至衡度。后大隋二世而亡,燕桓王三顾谢家,先祖谢炆感其诚,辅佐桓王,使濒临灭亡的燕国起死回生。可以说,没有谢家就没有今天的燕国,可是,燕王是怎么回报谢家的呢?谢家全族,一百零三口,除了哥哥和他,无一幸免!
“无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谢瑜的脸上是渗到骨子里的悲哀,“我是谢家的罪人!”
“哥,不是你的错。你和黎姐姐早有婚约,是燕闻毅那个杀千刀的混蛋!”谢瑜这话说得咬牙切齿,但他也知道,这件事是哥哥不可触碰的心结。他总以为若是当初他不那么坚定的非黎姐姐不可,也许纵使他们不在一起,起码黎姐姐不会死,谢家也不会被族灭!当初若不是大兄将谢家和自己托付给哥哥,哥哥早就不在了。
“哥,我们都没有怪过你,你要好好的——”
谢瑜长叹一声,打断谢瑾未完的话,神色颓然,就是因为你们不怪我,我才更自责、更愧疚!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屋里来,金色的光打在二人身上暖了身,却暖不了心。
“无暇,谢家灭族是由我引起的,何该由我来终结,你不该参与。”谢瑜定定的看着谢瑾,语气是少有的严肃。
“我,我没有!”谢瑾反驳,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事他做的天衣无缝,不应该啊——
“不是你做的,主公会现在发兵?”
“那是、那是燕国、燕国、燕国不把秦国放在眼里,燕国、燕闻毅无礼在前……”谢瑾越是心虚着急越是错误频频,谢瑜与他相差九岁,长兄如父,在兄长面前,说谎太考验人的定力了。
“不是你做的,你慌什么?”
“哥,你诈我!”
“我们谢家于燕国有着血海深仇,你不掺和一把就不像你了,你太心急了,你虽做的不着痕迹,可你几乎算是我一手调教的,你的作事风格我还不清楚!”谢瑜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推动轮椅,来到窗边,午后时分,正是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
谢瑾也从凳子上站起,走至窗前,伸手就要关窗。
“别,现在阳光正好,大夫也说多晒晒太阳对我有好处。”谢瑜伸手,阳光从他的指缝穿过,留下一地斑驳。
“可现在天冷了,马上就要冬天了——”谢瑾一脸的不认同,“窗口风大,你的身体早就垮了,你……”
“别,现在是正午,不冷的,”谢瑜摇头,“窗外的枫叶如烟霞,我看着高兴。”
那年秋,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候——
一向严厉的父亲放下了大家长的架子,脸上是难得的温情,温婉贤淑的母亲笑盈盈的注视着小亭外的他们……
那年秋,满山枫叶遍山红!
西山的枫叶红如火,连绵一片,红的热烈,也熨烫了他的心。
大哥大嫂带着小弟在这山间漫步,善意的给他和黎儿留出相处的时间。
黎儿弹琴,他舞剑——
想到最后,徒留一身悲伤……
那时年少,鲜衣怒马,恃才傲物,心中豪情万丈,敢把天来骂!
年少轻狂,是要用一生来陪葬的。
要怎样的代价才能让行事张狂的公子哥儿变成内敛沉郁的贵公子?
这代价疼痛入骨,愧疚渗体,也自责锥心。
谢瑜知道,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随着谢家的覆灭,一同去了。
看着高兴?为什么谢瑾觉得哥哥更冷清了呢?哥哥刚刚还有的些许人气须臾间没了踪迹,若不是知道哥哥心中还有执念,他都怕哥哥就在下一刻在他眼前倒下!
谢瑾不喜欢这种静默的氛围,他不喜欢哥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太医说,哥哥当年身体过度损伤,若不是心中还有一口气撑着,早就去了。纵使哥哥硬是挺了下来,可寿元终究有碍。放宽心神,药食温补,还是有望熬过天命之年。可是哥哥忧思过甚,既然这样,还是让哥哥想点别的吧!
“哥,你说燕国会如何应对?”
谢瑜的目光从枫叶上转开,看似漫不经心,话里的意思却是一针见血,“燕国能怎么应对?倒是梁国会搀合上去——”
“啊?”谢瑾转头,“齐国?啊、不是齐国?怎么会是梁国?”梁国是个特殊的国家,自梁庄王弃王位后,它就没有一国之主,完全是叶家理政,叶家家主虽无国主之名,与梁王几无区别,与其说梁国是梁庄王的梁国,还不如说梁国是叶家的梁国,然而就是这样的梁国,数百年间,历经十一位叶家家主,却始终践守着梁国是梁庄王的梁国这一信念,从未动摇。梁庄王是他们的信仰,早在大隋二世而亡的时候,梁国就说过他们会秉承先王遗辉,他们不参与诸侯争霸,他们只承认能让天下一统的雄主,他们将以国相遗。因此,梁虽小国,仅有三郡之地,但也无人敢欺。
“我若没猜错的话,”谢瑜一顿,“梁国只会派遣大将,却不会出一兵一卒。”
“这样也行?”谢瑾扬扬眉,“燕闻毅也会同意?”随即他恍然大悟:“随着老一辈的凋零,除了年过七旬的严伯父,燕国现在几乎无将可派,燕闻毅他别无选择。可是,梁国不是说过不参与天下之争吗?”
“他们不参与争天下,但是他们会择英主!”谢瑜的双手交握于身前,神色平和,他难得没有指出谢瑾的不淡定,解释说:“以现在的形势,最有可能一统天下的是主公、金王以及公子靖,金王能以女子之身登基为王,于梁国而言,她早已经合格了。燕国毗邻梁、齐、秦,秦国攻燕,于梁国而言:一是可以行考察之实,梁虽小国,却不容小视,无论选择哪个国家,哪个国家便如虎添翼;二是可以展现实力,毕竟梁国东临秦,西靠齐,南挨白,北接燕,难保齐秦不会趁势而动,没有一定的实力,想不参与天下之争,靠说吗?”
谢瑜继续道:“这次秦国攻燕,齐国不可能坐看秦国独吞燕国,齐国必动,只不知公子靖下一步会怎么做。有赞曰:‘智计无双仁义显,龙章凤姿王家子。’真想看看这力压诸王公子的公子靖是何种风采!”
“哥,你如此推崇公子靖,至于吗?”世人皆赞公子靖乃大仁大智之士,可真正的仁者能坐稳这世子之位吗?反正谢瑾是不信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公子靖无有瑕疵,可这世上真的有完美无缺的人吗?就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公子靖其人如何,我未曾见过,也未曾交手,自是不得而知,但是未明我却是知道的,能让未明甘心辅佐的人想来是不会差的!”
“四公子果如传说中的那般惊才潋滟?”
“能让大哥赞不绝口的人会差吗?”
谢瑾不语,虽然当年他年纪小,他也知道大哥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大哥是谢氏一族的承宗之人,是集全族之力培养而成的。只可惜,就算是算无遗策的大兄也料不到燕闻毅那个疯子会以莫须有的罪名屠了谢家满门,事发突然,以大哥的能力,仓促之间也只能堪堪为他们谋一条几乎算是九死一生的逃生路——
“他们名副其实,”谢瑜叹一声:“这天下还有的争!未明仕齐,常错辅金,这天下……”
“哥,你可不能光长他人志气!”谢瑜不满,他们是谢氏子孙,他们不比任何人差。
“你这脾气,”谢瑜无奈的摇摇头,正色道:“我们谢氏子孙当然不比任何人差,当年我还不及未明,但如今我算得上他的对手!”看着还有几分孩子气的谢瑾,谢瑜的眼里闪过一丝忧虑,难道真的只有失去了庇护,无暇才能迅速成熟?
“哥,四公子谁最厉害?是不是四公子之首的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