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位于闹市当中第一楼的所在地,兰轩还是更喜欢公子靖提供的这处位于郊外的清幽庄园,尤爱一里外长堤尽头的那处湖心亭,大概因着此处多为王公贵族所属,如此佳处几乎算是了无人烟,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兰轩常呆的地方。
初初闻及齐国的这场宫廷政变,兰轩只觉得异常讽刺,“韶音,你说宫廷是不是最丑陋的地方?”她不懂,也永远也明白不了那把椅子为何有这样大的魅力,以致武平君他们明知道希望渺茫却依旧怀着侥幸心理去孤注一掷。
韶音立于兰轩一侧,并不出声。与宫中生活相比,现在自然是舒心的多,可韶音却知道,公主却并不开心。
“韶音,你说为了一把椅子搭上自己的性命值吗?”这是兰轩一直不能理解的,以命相搏,只是为了一个未必能得到的位子,不傻吗?
未及湖心亭,齐靖宇就听到锦兰轩的疑问,只是这对主仆背对着身,没有发现他而已,听及兰轩有此疑惑,他遂回复她:“这问题在靖看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值得与否,除了当事人,谁又有资格评定?”
听到齐靖宇的声音,锦兰轩立刻就从刚刚的迷茫中清醒过来,她转过身,对着齐靖宇屈膝一礼,说:“当日一别,世子依旧风采如昔。”
礼毕,锦兰轩才不着痕迹的打量起齐靖宇来,今日他穿了一件青灰色的广袖儒衫,褪去了身着玄衣蟒袍的冷冽肃杀之气,他并未以金冠束发,只一条缎带随发丝飘动,显得尤其潇洒写意。他面容俊秀,举止风流,倒不像一国世子,反而像是个世家公子,从容淡雅,与记忆中的那个他有着天壤之别。这真是与她做交易的那个人?雍容华贵全无,果决狠厉尽消,究竟哪个他才是真正的他?
齐靖宇也不动声色的看向锦兰轩,她头戴白玉钗,身着束腰裙,眉目精致,身姿曼妙,只这么静静站着就是一幅出色的仕女图。画中女子眉如远黛,唇如丹砂,双眸生华,或颦或笑,极具风姿。她上身着月白色坎肩,下身着雪色百褶裙,整个腰身不盈一握,随着她的动作,百褶裙的褶皱一层层渲染开,如菡萏绽放,刹是好看。她声音清脆如莺啼,行为写意似扶柳,周身气质难自弃,风华绝代乃天资。这样的她,无愧天下第一美人之名。见锦兰轩行礼,齐靖宇也躬身回礼,“相别一年,公主越发风华无双。”
锦兰轩笑笑,“不及世子春风得意。”这两日,昊天尽是那场刺杀的消息,现在看来,公子靖所受剑伤不实。
“春风得意?”
“难道不是?”
齐靖宇左手将折扇合起,轻轻敲击右手,“解决了麻烦,倒也轻松,”他看向兰轩,又说:“倒是公主能来,令靖的心情颇为愉悦。”
“世子相邀,莫敢不从。”锦兰轩明显的心口不一。
“是吗?”齐靖宇好笑的摇了摇头,倒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他大步一踏,即入小亭。倒是跟在他身后的两个黑衣随从立于小亭两侧,未曾一动。
锦兰轩客套开口:“世子,请坐。”
“公主,也坐。”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气氛也并不显尴尬,锦兰轩怡然自得的煮着茶,将齐靖宇明晃晃的打量忽视了个彻底。锦兰轩猜不到齐靖宇前来的意图,也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立于兰轩身后的韶音不自觉的为公主捏一把汗,不知为什么,每次公主和公子靖相处,她总有种争锋相对之感。可是看二人言笑晏晏的模样,分明是相处愉快的样子,剑拔弩张分明是她的错觉。
齐靖宇饶有兴趣的看着锦兰轩煮茶,她行为随意,却并不是毫无章法;她举止合礼,却显得别具风姿。她的样子倒不像单纯的煮茶,而像是一场华丽的茶道表演,赏心悦目,独具风情。
“请喝茶。”锦兰轩双手奉上茶盏。
齐靖宇将手中的折扇放在石桌上,双手接过茶盏,先是轻啜一口,后缓缓饮尽。赞道:“好茶!这水?”
“这是附近安麓山上的玉泉水,水质甘甜清冽,极适合泡茶。”兰轩解释。
“‘十大名泉传天下,玉泉泉水胜第一。’这靖是知道的,玉泉泉水一直是齐国宫廷的专供之水,只是公主这水……”齐靖宇扬眉,自己伸手又倒了一杯,细细品尝,确信他并没有尝错,“似是有些与众不同?”
“水是玉泉水,这是确定无疑了。至于与众不同?只是这玉泉水用晒干的梅花瓣浸泡了一夜,沾染了些许梅花香罢了。”
梅花吗?怪不得除了茶香还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幽香,竟是梅花香吗?“公主独具匠心,这样倒是比采集梅花花蕊上的雪水要简便的多。”齐靖宇并没有钻研过茶道,但他生活精致,品味独到,单纯的品茶还是难不倒他的,以浸梅花瓣的玉泉水泡茶,既不失茶的清香,又不损玉泉水的清冽,可谓难得。
“茶乃小道,不足挂齿。”
“见微知著,公主一定是个心细如尘的人。”
兰轩不语,她知道这只是公子靖又一次小小的试探,没有认真对待的必要。
见兰轩没有回答,齐靖宇也没有失望,不过意料之中的事,反问了另一个他感兴趣的问题:“我以为公主对这天下之争应是避之而不及才对——”
“自是避之不及,”兰轩对着齐靖宇的眼神不躲也不避,“可是,总有些事、有些人让人避无可避。”自然也包括眼前之人,也包括她接下来要应付他这件事。
明明不该问,齐靖宇还是说了出来:“值得吗?”他和未明不一样,公子靖从不认为锦兰轩可怜,也从不为她可惜,若怜惜她的话,那他算什么?比起他所经历的一切,她的人生简直可以用幸运来形容。
“当然,”兰轩面容平静,双眼望向湖面,脸上的表情有些不真实,她缓缓开口,就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我想不明白,阿姐为甚要这么做——”
锦兰轩一直是怨着她的父王的,若不是父王最后的犹疑,母妃怎么会……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切的悲剧来自一场阴谋!更没想到的是王姐竟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
怪不得母妃死后,父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将王姐远嫁秦国,她一直想不通。锦国王室历来子嗣单薄,若不是这样父王也不可能继承王位。到了他们这一代也只有阿姊,她和璟珺,以历来锦王室对子嗣的珍视程度,从来联姻的只有公卿之女,而无王室女。更何况秦国国主秦启尊早有王后,王姐只能屈居贵妃之位。以前她以为锦国的局势已经到了不得不寻求外援的地步,璟珺早逝,王姐远嫁是以国相托。现在想来,阿姊嫁后父王曾多次旁敲侧击的问自己对锦国的看法,那分明是想要……
兰轩呡一口茶,将脑海中纷繁错乱的想法抛却,声音无喜无悲,“因着璟珺的遗言,在他去后,我即大病了一场,紧接着又是阿姊远嫁,不曾想会被瞒得一无所知……”
对于兰轩所说的种种,齐靖宇只关注了一点,哪怕觉得有些冒犯他还是问出了声:“不知令公主大病一场的遗言是什么?”想起曾经探查的关于锦王室的种种,思及兰轩的改变,以及之后锦国种种政策的变化,他敏锐的察觉到,这遗言并不简单。
兰轩端茶的姿势久久未变,许久,就在齐靖宇以为她不会说时,只听兰轩开口:“他以自己的灵魂为咒,他说锦国一日不灭,他就一日灵魂遭受业火焚毁。”思索良久,兰轩最终选择合盘托出,在锦国已然灭亡的情况下,说明白才更容易让齐国放心锦国,也是对曾经忠于锦国的遗臣的爱护。她说:“可笑吧?作为锦国公子的璟珺竟会恨不得锦国立即灭亡——”
这一刻齐靖宇对于锦国上下的迷惑行为产生的诸多不解,对兰轩所作所为的种种矛盾,全都迎刃而解。锦国的灭亡竟然完全不是他所猜测的姐弟反目后的心灰意冷,这所有的不合理居然缘自于亲情的羁绊,哪怕见多识广的他这一刻也惊愕不已,下一瞬,他心中的嫉妒不自觉地开始滋生,同样是王室,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不光不曾劝解她,反而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不算可笑,毕竟造就这一切的一切来自一场阴谋,璟珺公子年龄太小,被影响也无可厚非。”
此言一出,似乎连气温都硬生生降了几度。
须臾,才听兰轩回他:“自是比不得齐国父慈子孝——”
听了这话,齐靖宇也不曾懊恼,这本就是事实不是?他甚至还饶有心情继续发问:“我不觉的我给出的真相无懈可击,可是似乎公主却深信不疑?锦王室一向和睦,对于罪魁祸首为云山公主,公主竟不曾有一丝质疑吗?”
“自是怀疑,”兰轩顿了顿,“毕竟阿姊几乎没有这样做的动机。”
“奥?”齐靖宇摇着手中的折扇,故作不解:“那公主这是?这也太过相信靖了吧?靖真是受宠若惊!”
“相信?”兰轩摇头,“母妃去世已多年,说实话凭借现有的痕迹这真相真的很难让人信服,”兰轩抬头望向齐靖宇,“可是,也是那一年,锦国的王后,那位来自白国的向来康健的公主骤然崩逝。而那位白国的公主正是阿姊的养母。”
“公主蕙质兰心,”齐靖宇合扇,眸光幽深,“这样也能猜的到吗?”他心里是不信的,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就这样联系起来,令人费解。
兰轩再度摇头,她说:“比较巧合的是,在阿姊远嫁的那一年,王后陪嫁的属官之子中,那位才华洋溢名动华阳的名曰千双南的才子突然被通缉,最终消失无踪。更巧的是,那个千双南还是阿姊所爱之人,巧合的是,我幼时曾无意间看过他和现在的白国丞相连千旭通过信。更更巧的是昔年面对锦国的无礼要求,白国竟真的认可了那份与白国全无好处的换地之求。”
“如此吗?”公子靖如此说道,丝毫看不出他早就知道那位秦国贵妃对白国可谓是恨之入骨,以那位贵妃不计成本的对着白国的报复手段,竟是因爱生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