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韶音轻轻唤道,显然在韶音眼中楚国灭亡还没有兰轩的衣服湿了重要。
“天下要变天了——”兰轩喃喃道,“常伯,劳烦你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常伯应声离去。
门轻轻合上,屋内的兰轩低头沉思,任韶音和韶华为她更换衣服。
金王,那个令人仰视的女子会怎么做呢?
夜深了,月牙儿悬在半空,可屋内的人却再也没了睡意。
“韶音,把琴拿来。”兰轩长长一叹,明明不在局中,终究还是心乱了。
“是。”
夜深。风冷。人乏。心乱。
琴声也乱了——
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之后局势快的让兰轩应接不暇——仅仅三天楚国就已覆灭!地形是一回事儿,楚国地形一马平川,无高山大河阻挡是事实,但最重要的却是楚王丧失人心。昔年韩王硕政变夺权之所以成功,乃是君昏臣明,韩王荒淫,而韩硕本人数功于国,再加上其本身也是王室远支子弟,追根究底还是属于王室的内部争斗。楚将郑觉显然不是这样的情况,阵前疑将,此等兵家大忌,楚王昏庸,轻重不分,几乎没有抵抗的城池,就是对楚王这一行为最好的回击。金国率先攻下楚都天水,俘虏楚王,攻下楚国九郡六县;齐国攻下楚国洛水、安阳等五郡八县。最后两国协商,以狭窄平和的汾水以及阳平、乐谷两地的连线为新国界,两国皆不得无故距此线一百米内,而局势随着楚国的覆灭又短暂的归于平静中。
时光流转,转眼间几个月已过,迎春花也早早谢了枝头,桃红柳绿间夏天蹒跚而来。
“小姐,快尝尝,在白国荔枝可不多见。”韶华献宝似地拿给了兰轩。
“荔枝?”
“是啊,”韶华笑的灿烂,“嘿嘿,可真够幸运的——”韶华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一脸的开心。
“哪来的?别告诉我是商铺送来的。”曾经锦国所在的菁州以及被灭的楚国所在的苓州盛产荔枝,无论菁州还是苓州到建安皆是上千里的路程,兰轩可不信第一楼旗下的商铺会为了荔枝耗费如此心力。她手拿一颗荔枝,细细的端详着这颗荔枝,没想到在白国还能再看到荔枝,再吃到荔枝。
“算是吧?”
“算是?说清楚,究竟哪来的?”真想撬开她的大脑,看看这小妮子脑子里想了些什么。
“嘿嘿,连千旭连大人的委托。”
“连千旭连大人?”兰轩手托那颗荔枝,听了这话,她原本带笑的眉梢下意识的一蹙,这名字她绝对听过——
“对啊,连丞相连大人。”
“连丞相?”
“据说是为了宫中的王后娘娘,咱们幸苦一遭也跟着尝个鲜。”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我是说连千旭。”兰轩双眉紧蹙,连握荔枝的手的力道都加了几分,这小妮子急死人不偿命。
韶华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废话,“我还以为小姐说的是荔枝嘞——”韶华不解:“连千旭连大人是现任的白国丞相,小姐,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事,白国丞相连千旭是个什么样的人?”兰轩困惑,一国丞相,她对其名字耳熟也是应该,是她想多了吗?这若有若无的违和感究竟来自哪里?
“连大人?”韶华不解的眨着双眼,小姐问他干吗?不过韶华还是如实的告诉了兰轩:“听说连大人祖籍雍州连山县,白家世代为官,他的堂伯连瀛麟是白国权势最盛的安远大元帅,他的堂姊连凤英更是当朝王后!他的庶兄连千延也身居要职,负责白都的保卫。而他本身也称的上是少年英才,听说,他还是商丘城中大半闺阁千金眼中的金龟婿。”
“是吗?”兰轩随手又剥开一个荔枝,放进嘴里,细细品尝起果肉来,似乎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她听说过也是应该。
“要我说这连家简直撑起了白国的半边天。”韶华随口就说了出来。
“韶华,这话可不能乱说——”兰轩身子侧向韶华,冷冰冰的语气显示了她的不悦,哪怕韶华说的是事实,口无遮拦没有敬畏之心于韶华并非幸事。
韶华吐吐舌头,撒娇道:“我只对着小姐才这么说。”说着将手帕递给了兰轩。
“这还差不多。”兰轩接过韶华递上的手帕,慢慢的擦干粘了荔枝汁的纤手,荔枝味甜,甘美多汁,曾经母妃最爱吃的荔枝,如今她含在嘴里却再也尝不出当年的滋味。兰轩极目远眺,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漫天烟霞,天空呈现一派奇幻色彩,今日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只可惜,此处虽好,终究不是吾乡,荔枝味美,尽是他乡滋味。
于兰轩言,荔枝不复当年味道,于韶音口中的另一个品尝荔枝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今年白国凤栖殿前的那几株芍药开的格外的好看,伴随着阵阵暖风袭来淡淡馨香,虽不及牡丹雍容大气,却别有一番风味。这王宫中栀子如玉莹润,芙蕖亭亭净植,千日红红的热烈,金银花花开成簇……可谓群芳争艳,正是赏花的好时节,这千万种风情,正待有缘人相会。可此时,白王后却无心欣赏。对于连凤英来说,这原本应是一个闲适的日子,此刻她却硬生生别断了手中的义甲,倒扣在地上的朱红色点金漆寓意龙凤呈祥的果盘,散乱的坠落了满殿的鲜活荔枝,地面上红白肉壳的强烈对比,参差交错间无声的展现了一场来自至高夫妻间的激烈冲突。
白后连氏——连凤英,出自白国连氏一族,其家族累世公卿,与王室多有联姻,这样的她自然有和白王争吵的底气。白王懦弱,又体弱多病,年少时对待心上人的白后,不是原则性问题,甚少与之意见相左。
那时,身为公子的白王是怎么说的来?
时间久了,久到连凤英早已记不清白王年少时的模样了,那个曾经对她予取予求的男孩最终和她背道而驰越来越远。
什么时候变了呢?
也曾两小无猜时,也曾执手画眉深,竟如何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世人都说是她太强势,她是连家的王后,不是属于白国的王后。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敢去成为白国的王后,不能全心全意的作为他的妻子与他同心同德。连家和白国王室的矛盾在她嫁给白云霆之前早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境地。家族野心勃勃,王室式微,若不是怕取代白家引天下群起而攻之,早在三十多年前连家就取而代之了。
可是偏偏身为连家嫡长女的她爱上了白国公子的他,如飞蛾扑火般遍体鳞伤却不敢言后悔。曾经,天真少女的她不去看横亘在他们眼前的层峦叠嶂,不爱听阿婆苦口婆心的拳拳劝阻,不懂得云霆眉眼间偶尔显露的忧虑,满心都是情与爱。
可是,人都会长大的——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万水千山,不是她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懂就不会存在的。
傀儡般的王室,权势滔天的连家,在心上人云霆的生死和嫁给他之间,她可又有选择的余地?
赐婚前夜,出自白国宗室祖母的话语言辞凿凿,尚犹在耳:“凤儿,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你根本不知道这有多难,有多苦!”
作为白国公主的母亲,更是在她难得清醒的时候告诫连凤英:“凤儿,你想好了吗?这是一条不归路,母亲的结局你看不见吗?”在先王舅舅去后,疯癫了半辈子的母亲在她出嫁前那短暂的片刻清醒时如是告诫。那一刻,母亲对她为数不多的母爱压过了疯癫时对她的厌恶愤恨,她不愿自己的女儿和她走一样的路,她说:“拒婚吧——连家不是白王室,现在的连家不需要你去牺牲。”
她却天真的以为这些都是能克服的,却不知道那么难,那么苦,她对她将会面临些什么一无所知。父亲颤动的双手、心中的不忍却抵不过这权利场中的利益得失,大婚前的绝子药,那是她一辈子喝的最苦的药!庄重华丽的嫁衣,肃穆喜悦的雅乐,却改变不了她外嫁女的事实,她再也得不到母族全心全意的爱护与信任。从此,她嫁于云霆为妻,伴着云霆从太子到白王,小心翼翼的为其遮掩谋划,努力的在连家和白国王室之间争取一个微妙的平衡。可是她努力的一切,在云霆的眼中却是如此的可笑,她是几次破坏他谋划的敌人。无子的王后,如花的宫嫔,后宫屡次流产的事实,追究是连家的手段还是她一人之计又有何区别?
在嘲笑锦晴岚那个傻女人被阿弟玩弄股掌之间的时候,连凤英从来不会想到她也会有这么一天。而直到现在,连凤英都不敢去确认白云霆是否真的喜欢她,还是他的喜欢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算计?
连凤英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也不敢去问一个结果,更怕的是最终的真相不是她期待的那一个。她从来骄傲,却是在云霆面前卑微到极点,她只剩下他了,若是他们之间从始至终都是一场算计,那她真就一无所有了。
连凤英苦笑着一点点捡起落了满地的荔枝,连破损的也不曾放过,直到小小的漆盘再一次盛满了荔枝,她从中拾取一枚不曾破裂的荔果,一点点剥开红色的外壳,望着那颗如玛瑙般的莹白果肉,她却迟迟不曾品尝。她已经近二十年不曾尝过荔枝味道了,曾经她最爱吃的荔枝,自嫁于云霆后她再也不曾品尝。她何尝不知道自云霆的兄长死后,这荔枝就是白王宫的禁忌,但她却没得选,说什么因为她喜欢连家才供奉荔枝,都是借口,这分明是借她之手对云霆最近一段时间不安分行为的警告。手里的荔枝一如当年圆润可爱,可她却不复当年的她了,泪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她轻啜一小口,些许果肉含在嘴里只余苦涩,已不复昔日甜美,最终那颗荔枝在她的手中一点点化作零星的果肉和汁水,唯有她右手掌心那一颗小小的果仁,满手的狼狈,在为这颗消失的荔枝作见证。眼泪止不住的越来越多,曾经最爱笑的她,已许久不曾再绽笑颜。
连凤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就如这费心拾起的荔枝,已然破损,又怎么可能恢复最初的样子?果盘中的红白二色,似乎在无声的嘲笑连凤英这可笑的举止。如云霆所为,她猛然发力,果盘再次扣地,荔枝坠落满地。
无用功,一切都是无用功!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已然完全暗了下来,黑漆漆的夜里,不点灯的房间,曾经最怕黑的她,却选择了一个人蜷缩在这冰冷的宫殿之中。
1.‘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改自《孟子》的《尽心章句上》(原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2.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宋·苏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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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三章 未料令牌出幽谷,终觉丹荔味不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