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雾像一层纱,柔纱舞动暮风,有一下没一下的,直到缓缓带开了玲珑轩窗。郁青感觉到一丝凉意,睁眼朦胧,撑着额头醒来的时候,夕阳已是沉得杳无形迹。
郁青一心惦记抓紧时间,好早日准备好给沈昀缝制第二份礼物。国师的事一时无解,暂时便被她搁在了一旁,这会儿她只是想着要去关好窗户,不让风吹乱吹跑了今日一波几折才寻回来的布料。
她撑起身子,撩开了低垂的鲛纱帐幔。随着她的动作,绿色衫绣罗裙裙幅自紫玉屏榻倾泄于地,拂开一路清丽褶花。
虽未点灯燃蜡,但室内并不显得有一分黯淡,反而莹光通透,比夜晚多了不少盈亮,比白日却是多了一分细腻柔和。让她如处皎光之中,视物自如,不用掌灯,也能照常行动。就连她的头发丝儿,也显得比白日更润泽柔亮。
真真的奢侈啊!
像醴渊国这么好的地方,她以前怎么就完全没听说过人间还有这么一处世外桃源呢?郁青心里腹诽,天界要是知道的话,少不了得多安排几位需要历劫的大神来这儿走一遭,不用在其他地儿那样受罪且不说,说不定,还能来镀层金粉儿回去,几全齐美,怎么也不丢他们天界最重视的面儿……
醴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郁青神思间轻手轻脚关好了窗户。连一向物质欲极寡的她也忍不住感喟出了声。
那是因为,醴渊国国主沈慈给她安排这个住处时,虽然人家嘴上再三说着为了方便起见,布置不周,但实际上,也没缺了一屋子玉馨翡翠,琳琅珍器……一丈二高的珊瑚树,比臂展还要宽数尺的紫檀刻丝琉璃屏风就不说了,最夸张的,还要数置于金丝楠木嵌柜上那颗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
夜明珠清润剔透,昼亮于室。
乃上品中的上品。
就算在鬼界,郁青听说,也只有鬼王这样尊崇的身份,才用得起这种品质的夜明珠。
要这都叫不周,他们认为算得上周到的住处,莫不是只有天界的宫邸能比得了?
天界?
怎么今天会突然一而再再而三联想到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地界?郁青觉得有些头痛,叹了一口气,转头去找布料。她不是那种自寻烦恼,给自己添堵的性子,便强迫自己这事上不再深想。
面对满室珍宝,郁青感叹归感叹,连夜明珠,也只是扫了一眼,并未多留心留眼。
但下一眼,她眸光一亮,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黄花梨雕葡萄纹圆几上一堆布料边整齐摆放着的——
熟悉的漂亮糖果身上。
送她糖果的是谁,她不猜也能知道。郁青心下微动,认真打开漂亮脆弱的糖纸,轻轻含了一颗在嘴里,说不出口的甜蜜又酸涩。
经过这段时间,她已经想明白了,她贪念沈昀的温柔与特别,又或许,她对他有好感,只是单纯的好感,无关温柔,无关特别。
这种古井里难得偶尔起的波,一开始,她曾自信以为,她总能捋顺抚平。就像鬼花录里排不上名号的她,曾经好一段时间盲目肖想、远远崇拜过鬼花录里排名第一至今从未见过的鬼王一样。但后来,她听情花鬼姐姐说鬼王最讨厌绿色,而她的性子,从来又不愿自讨没趣。加之日子久了,她的心,慢慢也就淡了。那点儿涟漪,慢慢也就跟着平了。
但沈昀,却像是个不折不扣的例外。她越去捋,他的存在于她来说越是波澜壮阔起伏,直到她的情感再也不能隐藏。
偏偏,她不知道自己这一世的命数如何。郁青自嘲地想,一个只属于鬼界的散鬼,意外掉进往生海,还能投胎一次,概率就如同鬼王哪天心血来潮,在她这样的末鬼之流里挑一个娶了作娘子吧。
她一直没琢磨明白她为什么会投胎到醴渊,因为,这本来也就是史无前例的事。
如果她这一世活得长一些,如果有天她够勇敢坦白、而他又刚好不介意她真实的身份,她真的就能拥有一段,于无日月的鬼界来说,时间短得如同露水一般的情意了吗?这对沈昀来说,就公平了吗?
又如果,她运背短命呢?
郁青一会儿心思了然,一会儿神思黯淡,手里团棉花与裁布的动作,却一丝不苟,没有半分分神。棉花被她团得松松软软,一百块布料也挨个翻了身,细细摆放,准备拼接在了一处。
直到线打结了拉不动,针向下扎下去,她的手在布料底下摸来摸去,都不知道针跑哪儿了。不到半个钟头,郁青额头便沁出了一层晶亮细密的汗。
跟沈昀相处那段时间,她与沈昀互相照顾,她更是在沈昀面前时时露手,展现她碾压式的生活自理能力。但事实上,郁青会的很多,唯独,她从小只是无数次看过阿娘穿针引线,今天,不管是按碧岚的身份,还是郁青的身份,算起来做针线活儿,她都是第一次。
郁青看着手上被扎到的几个米粒大小的血窝,又看了看深一针浅一针、长一针短一针,针脚不一丑得可以的被边,眉头蹙在了一处。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脑子里蓦然闪过了一个丑得更加可以的食盒袋。
袋子上的针脚,丑得跟眼下如出一辙,这种丑,别具一格,别人还真无法复制。
白天那个女扮男装的国师说的话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你记不记得从前你给我哥做的……噢不,我哥没要转手丢给我的装食盒的套子,针脚不济就算了,还生生比食盒大了几个尺寸。”
怪了。难道,我真的有……给其他什么人做过那种东西吗?
郁青脑子发嗡,嘴角抽搐了一下,拿手压着针尾,垂下眼睑,继续端详手中的半成品。自然而然地摘出来其中混着的一根不易发现极细的金线。
金线一端竟是尖的利的,再次扎破了她的伤口。
还真是不对付的颜色。
脑子里又适时响起来沈昀白天说的“阿青平日里最讨厌金色。”
怪了。习焉不察的讨厌,连我自己都没发现。要不是他提醒……可沈昀他,怎么就说得如此顺口?
郁青心里一咯噔,脸色显得有几分不自然,有一种被所有人看透后搓扁捏圆任其宰割的怪异感觉。
……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一边含着泪与缝被子痛苦斡旋,一边东想西想的时候,屋外昨日被她埋进地里当肥料的落花,悄悄破土而出,又重新稳稳当当立在了树枝上,噼里啪啦绽放,准备迎接着它们又一次熟悉而又相同的枯萎。
这是它们的宿命。
……
“砰……”
“谁?”郁青听到叩门声,起身而迎。
这么晚了,她以为打开门,会看到被沈昀遣过来保护她的裴将军,又或者是裴将军本人。
但她看到的,却是那个在山野河边救过的少年。
本不该出现在醴渊的少年,如同初见一般,皮肤黝黑,短衣劲装,一副粗粝寻常的山野农户打扮。
少年神色不好,看上去负伤不久,“姑娘,我寻猎物途中,被同伴所害。如今行动不便,偏偏又失血过多,如果姑娘不嫌弃,可否请你摘些草药帮在下敷于患处。我背筐里还有两尾鱼可做交换……”
怎么会?和那时一模一样的说辞!少年的神情,不似有任何做伪!
郁青心里大骇,眼前的怪异让她几乎站立不住,逼得她猛掐了掐自己手心。
少年眸子黝黑闪亮,似是担心郁青不愿意帮他,拿出两尾鱼,小心而又真诚地递到郁青面前。郁青看得出,连鳞纹都跟当初没有任何区别。
郁青紧咬着唇,不可抑制地发抖,醴渊,醴渊……
这个名字她不熟悉,但理应不是从未听过才对……
她摁上太阳穴,思绪翻转,有什么自郁青脑内一闪而逝,郁青脸色霎时冷僵得如同一块一触即碎的薄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百家被与结了契约的匕首,终于,都准备好了。
所有人都在等的那一日,也终究来临。
本不该下雪的天,朔风紧起,天地之间下起了鹅毛大雪,好像什么都可以被这雪白覆住。
阴谋,欺骗,信任,美好,亲情,权利,命运……
一切的一切,都笼罩在这一方白色苍穹,好像不管经历什么,都能被消解成了最纯洁最无辜的白。
就像一切都未曾发生。
钟声磬韵,连响十二声。这是郁青第二次在醴渊听到这样的声音。
玉阶之上,那个病态孱弱之气笼罩下与沈昀容貌有几分相似,年轻有为的国君,似乎早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黑玉般的眼睛终是消散了一些寒气,甚至隐隐浮出了几丝喜气。
他一眼不错盯着郁青,就像胸有成竹的猎人欣赏着早已相中的猎物走进陷阱。
是呢。郁青想起来,几日前,沈慈就说过,他会在今天昭告天下,把皇位让于沈昀。
只是那时的郁青完全没有想过,贤明的国君大张旗鼓要昭告天下的事,又何止这一桩呢。
郁青袖底交错的手都在颤抖,为了掩饰,机械性地抖了抖身上的雪,系紧了毛氅领口的水绿锻结,搓搓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呵了一口气。
毕竟是在人间,要是她今日行错了一步,说不定就会走向万劫不复的地步。
猎物没有什么可悲哀的。悲哀的是,明明提前知道自己是猎物,但今天,也是她不得不赴的陷阱。
郁青自嘲地轻吐了一口气,向着玉阶的方向刚迈了半步,突然眉头一皱,脸色苍白。
她没有法力,但这一刻,她却清晰看到了她与玉阶几十米距离间,那些覆盖在雪地下安谧精致而又古怪狠厉的红线结出的古怪阵法图案,这个阵法上即将剧烈扭转的空气,像长着尖利獠牙的猛兽迫不及待要撕破入阵者、啖尽血肉一样蠢动不安。
她停了脚步,但面皮上已然熏了一层阵法带来的杀戮之气,她心绪复杂地抚上了脸。红线如薄刀,她的脸已经有了无数即将一并崩裂的伤口,交错纵横,刺得她一双碧色眸子也淬了血气。
只外人看来,她的脸仍与寻常无异。
再多走几步,一旦进入阵中,她怕是要成为第一个在人间被玩没了的鬼。
果然,是神仙也抵挡不了无力回天最恶毒的献祭灭魂阵呢。
“青儿,干嘛傻傻愣着立在那儿,怎么不走了啊,你快走过来,让爹娘好好瞧瞧。”
但她心心念念找了好久又不知何时出现的阿爹阿娘,却在玉阶半中央的那一头殷切招呼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唤她软糯的小名,等着她毫不设防地走向他们,被阿娘紧紧拥在怀里,被阿爹高高举过肩头。
郁青眼里,终于忍不住噙满了泪。
“阿爹阿娘,对不起,我要走了,此番是向你们告别的,我、我不会再过来。”
“傻孩子,说什么糊涂话呢?爹娘不都在这儿吗?你一个人要走哪儿去啊?”
“因为你们骗我啊。雪下埋着阵法,过来了,我马上会死。我没说错,对吧?”郁青声音陡然生寒,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孩子气似的赌气直接说了出来。
语气有着近乎诡异破碎的天真。
“这……”阿娘支支吾吾,脸上瞬间痛苦起来,眼泪瞬间顺着皱纹纵横。
这下,郁青更加确认了。
原来,她没有猜错。她最后的侥幸也被现实狠狠嘲讽了一番。她才是所有人都相信的沈慈口里的药引,他们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地笃信,她是那个天定机缘的人,只要她把命舍在了那个阵眼中,她便真能真的拯救整个醴渊国的命数。
他们心里装满了醴渊苍生。却没有人在意,至少,在此间,她也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也是苍生的一部分。
虽然,她是往生海边一个散鬼。在人间,死了会回到往生海边。但这个玉阶之上积雪所覆盖的阵法,却足以让她灰飞烟灭,灵肉俱灭,永远消殁。
见她迟疑,见一直一言不发的国主似乎敛了笑意,阿爹哽了一口气后,闭着眼睛,清了清嗓子,甚至连骗都不愿再骗她。
“青儿啊,阿爹阿娘也舍不得你啊。你不要怪阿爹阿娘狠心,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所有人等了十几年,就盼着这一天。你若不入这个阵法,整个醴渊国都会跟着你陪葬。”
“只要你过来了,我们一定会尽量想办法救你。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当真救不活你,你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救命英雄,青儿小时候看话本子,不是嚷嚷着最爱那些济世救人的英雄的吗?”
“爹娘一定会为你超度,让你死后获得仙缘,有机会得道升天。青儿乖啊,你一向不都是最听话的吗?”
什么话都让阿爹阿娘说了呢。
阿爹阿娘疼爱她的种种过往像翻话本子一样一页页浮现脑海。郁青摇了摇头,觉得发笑。眼前的荒谬,让她的笑是涩的,生锈一般腥的苦的,带着哑然。
他们觉得她听话,觉得她懂事,觉得她不会因为他们的坦诚而受伤。
要是她说不,是不是显得她很不知好歹?
那股莫名的气燥胸闷又浮了上来,比之前几天更甚。
郁青一字一顿,声音愈发冷清了不少,“你们说你们等了十几年,是不是说,从我生下来的第一天,你们所有人便替我提前做好了所有打算,巨细无遗地安排好了今日种种,对不对?”
见识少却淳朴,从来不因瞳色有异而排斥她的乡邻……
疼爱她抚养她长大的阿爹阿娘……
屡遇战乱荒年,家无生计而逃亡的百姓……
定法优待优恤异瞳之人的世外桃源醴渊国……
从前,她自恃自己没有丢了往生海的记忆,她是鬼界小鬼,并不属于这里,投胎只是意外。于是,她只当自己是一个局外人一样的看客,来历这次人世。却也被水粼粼的人间情谊,慢慢捂出了一点点温度。这一点点温度,足以灼热生活在往生海边,终年看不见阳光的她。
曾经,她以为她拥有了一个不算完美但真实真切的全世界。但她眼里的全世界,到头来,只是精心蛊惑她的一个梦境。所有人正以正义为缚,让她自愿献出这具凡胎的血躯。
原来都是假的。
只有被感动的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只有她,从生下来的那刻就被算计。她什么都未曾真的拥有。
这场宿命里,旁人都是她的看客。
来不及去想从前的自己有多可笑了。
她的脸血色尽失,像是没有一丝生气的玉被雕没了棱角。积雪压在她肩头,已看不清毛氅本来覆着的绿,但她始终站得笔直,风雪也没有把她压得矮了半分。
所有人站此刻都在她另一边。她的轮廓分明清瘦而又清晰,却也像一粒即将融化的雪点一样边缘模糊。她有一种感觉,天地之间,或许,她并不是头一遭这么孑然孤独。
“要是我说不呢?”
“对不起,要让你们失望了,我不叫郁青,我从来也不属于这里。我救不了你们,也救不了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