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虽已入春,但并不大的庭院空荡荡的,显得格外阴森寒冷毫无人气,好像仍在寒冬。院子里仅有的两棵树枯瘦萧疏,树枝直直的刺向天空,没有一点绿意。整个小院悄无声息,仿若无人。
似乎是觉得身上触感不对,贾代儒猛的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是印着暗纹的赭色床帐,这种帐幔勾起了他久远的记忆,那几乎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整张床包围着厚厚的床帐,显得周围的光线极为暗沉。身上盖着的也不是轻薄保暖的羽绒被,而是略显厚重的棉花被,被面是触感温良的丝绸。
贾代儒坐起身,感觉头昏脑涨眼前发黑,身子一阵发虚,没忍住喉咙间的痒意低低地咳了几声。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唰”地一下,帐子被来人掀起,眼前顿时亮堂起来,一个穿着素色棉衣的丫头眼眶泛红的看着他,惊喜地叫道,
“太爷!太爷醒了!”
这话好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屋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行四五个人涌进了屋内,一股脑地跪在床前,打头那人急急地磕了几个头,抬起头来涕泪横流,口中直呼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激动地说道,
“太爷您总算是醒了,可把小的吓坏了。”
贾代儒眯眼看了他一会,慢吞吞地说道,“来福啊快起来,又让你担心了。”
张来福是当年老公爷指给他的小厮,幼年开蒙时就到了他的身边,他读书时给他当书童,成婚后给他当管事,老公爷去后他们分府别过,又给他当管家,一路风风雨雨五六十年,两人名为主仆实则更像是兄弟。
张来福“哎”了一声,用袖口抹了一把泪,站起身后忙不迭地赶人,“给太爷磕个头,然后都出去干活去,围在这耽误太爷休息。诚儿家的快去看着药,还有灶上饭食。”
说着他又去桌上倒了一杯水,摸了摸杯壁,捧上前来,“太爷喝口水润润喉。”一边拿来引枕,扶着贾代儒靠坐着,顺手给他披上了一件外衣。一旁的丫头让他挤的站都没地方站,只能束着手缩头缩脑地躲在一边。
“你啊……”贾代儒摇摇头,叹道,“这么多年一点没变。”
面对着熟悉的张来福,哪怕他仍然满脑子是两个时空交杂的错乱感,但那些久远的记忆还是一点一滴的清晰起来,让他对现状有了真实感,而不是刚醒过来那会好像和世界有一层隔膜一样。无论他在新时空有过多精彩的经历,离开这个时空有多久,这里的生活有多少的不如意,这里依然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国人都说故土难离,更何况是三观尽不相同的异时空。
张来福收拾了一下仪容,“嘿嘿”憨笑了两声,说道,“太爷,您可要好好保养,小的们都指着您呢。便是老太太还在,肯定也不愿意看您这么伤心过度。”
贾代儒一愣,想起了那个音容样貌都已经模糊的周氏。他这一生,青年丧父,中年丧子,晚年丧孙,尝尽了人间悲苦。少年时身为国公之子鲜衣怒马文采飞扬,丧父后生活急转而下,嫡系归为旁支,被嫡母嫡兄压制科举不得寸进,终日为生活嚼用忙忙碌碌,到老只能依附又嫉又恨的兄长家,一辈子摆脱不得,这中间各种酸涩苦辣的日子,只有周氏一直默默陪伴在身边,临到头了,独孙惨死,周氏散了那口气,没到一月就跟着郁郁而终,这一大家子,就剩他一个鳏夫老头子存活在世。
张来福见贾代儒沉郁下来,忙给了自己两个耳刮子,“小的说错话了,求太爷宽心。”一边从贾代儒手里接过茶杯,一边说道,“上午东府里珍大爷派人来问太爷安,下午西府赦老爷、政老爷也派人来问安,另有政老爷叫林管家送来了二两老参。”
张来福的声音低下来,显然是想到去了的瑞大爷当初要用独参汤,而自家向来家境单薄,哪里用的起人参这种精贵物,更何况人参稀有,若没点关系,那是捧着金子银子上医馆也求不到一根好参。自家太爷太太腆着脸求到西府,哪知人家太太奶奶们平日里恭敬亲近,真有了事,一推二五六,最后竟是叫人拿来一包参须沫子,就这还横得二五八万,叫太爷太太千恩万谢才拿到手,简直欺人太甚!
贾代儒也是想到了自己的独孙贾瑞,因独子儿媳皆早逝,家里就这一个独苗苗,他向来对他管教严厉。如今天下承平已久,武事久弛,朝中更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当年跟随太(……)祖打天下的勋贵元老们,有一家算一家,都是山河日下日暮西山的光景。大家子弟吃喝玩乐那是一个比一个精通,一说到读书习武,那是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当年他初出茅庐,眼红嫡兄代善受父母重视偏爱,也是想给他的姨娘争口气,虽然身单力薄不能习武,但意外的从文的天赋居然很不错,一路顺风顺水考上了秀才,就此赢得了父亲的青眼。然而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根本不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过刚易折的道理,或者说是年轻的自己根本不想懂,沉浸在难得的父爱中,没有看见嫡兄频频的注目,和嫡母愈发阴沉的眼神。
后面的事情就很好猜了,每次他要去科举,不是吃坏了东西拉肚子,就是睡觉半夜吹到了冷风得了风寒,或者百般当心地出了门半路马车翻了摔断了腿。在老国公去后,他的姨娘没几个月就跟着没了,嫡母说是过度思念老国公,感念她的真情,还破例允许葬在了老国公边上,赢得了所有人的交口夸赞。
只有他知道,他姨娘是让嫡母磋磨没的,因为他不认命,他想出人头地,他不想一辈子都给嫡兄当牛做马,一辈子挺不直腰。嫡母压服不了他,就以他的姨娘辖制他,用孝的名义来把他紧紧压制住。其实那时正是贾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一门两国公,手握兵权,深得帝王宠信,委以京营节度使,拱卫京都,是心腹中的心腹。
嫡兄作为唯一的嫡子,前程肉眼可见的光明,便是他考上了举人进士再入仕,也根本妨碍不了他什么,但嫡母不想看到任何人出息,只想把他们这些碍眼的庶子一辈子压的不能翻身,让他钻空考上了秀才风光一时已经是极大的疏忽。就为这,他身边的小厮丫头陆陆续续都被她找了错处撵了出去,然后全被她换成了她的狗腿子,老国公去后,更是直接把他扫地出门,直到那时,张来福才重新回到他身边。
俗话说恶人自有天收,上马能提枪带兵,下马可搞死小妾的嫡母,最后可是被她的儿媳妇气的不轻。婆媳天生冤家,何况这两个一个掌控欲极强一辈子强势惯了,另一个自私任性偏心偏到胳肢窝里去了,这不就针尖对麦芒了。
贾家男人向来寿短,这小辈多长于妇人之手,志大才疏目下无人,横行京都嚣张跋扈,几乎无恶不作。贾代儒好不容易苟到压在他头上的大山全没了,想着孙子也算有点灵性,就想培养他继承自己当初的志向。可惜他一味的严厉,反而激起了孙子的叛逆心。环境影响个人,他知道现在的宁荣二府乱的不像样,但他觉得只要严格的管束,孙子就能出淤泥而不染,可惜贾瑞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并没有能挣脱环境的影响,反而近墨者黑了。
贾代儒发了一会呆,见张来福立在一边惴惴不安,轻声劝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会好好保养的,便是不为了夫人,也得安排好你们一大家子才行,不然在这个两双富贵眼的府里,你们可怎么办。”
“太爷!”张来福眼泪都要出来了,这年头奴仆的命不值钱,是死是活全看主家的性情。单这西府,就十几个主子,底下能有三四百丁人,一个府里能有多少差事?没有主子发话,奴仆还不能做些营生,当然暗地里的不算,没人举报也没人管你做什么,一般的只能巴巴等着主子传唤。
没有差事就没有月钱,主子想不到你就没有赏银进项,人又不能吸风喝露水,嚼用都是开销,没钱怎么活?没钱根本活不下去!但在这宁荣街苟着,最起码还有片瓦遮身,有间房睡觉,手里一时不凑手,还有认识久的朋友搭把手混口饭吃。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在这宁荣街上,最起码没有那些纨绔霸王来找茬,好歹还能活下来。自家太爷也不是个挑事的主子,反而事事省心的很,每个月按时发放月钱,差事也轻省,光这个,就比过那边西府许多了,他可是听说了,西府这几个月的月钱可是一月比一月晚,底下人不知道嘀咕了多久呢。
贾代儒晕倒这一日,他是每时每刻都在心里祈祷满天神佛赶紧让自家主子赶紧醒过来,主子可是一家的支柱,可千万不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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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