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听闻所罗门王的贤明,参访圣城的商队和使者络绎不绝,最近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既不是外来者带来的珍奇野兽,也不是价值连城的香料,而是一名被允许进入神殿的少年。
他虽是异乡人,王却待之如手足,使他不必受阻,神圣的宫殿进出自如。
庭院里。
王正与客人交谈着什么,侍女长适时送来水和擦汗的干净手帕。
少年投去感激的目光,然后继续投入和王的谈话中,他们的话题无非是山川河流,日升月落,乃至圣城内外。侍女长不由咋舌,他看上去年纪不大,竟懂得如此之多,或许是东方的贤者也说不定。
再然后,她不禁惋惜起来。只因为少年拥有十几岁的外表和腐朽的身体,他像是为什么拼尽了性命,耗空了自己的一切,变成现在这样,一根虫柱空的朽木在等待最后一缕风。
“你不能跟她解释一下吗?”少年有些窘迫,他不大经受得住侍女长的好意,露出有点想要逃跑的表情,“我真的没事。”
所罗门把头转过去,淡淡地注视了会儿,回过头来,语气和眼神别无二致:“那是她的思,与你我无关。”
“我知道,但是……”他苦恼道。
金色的眼中倒映着少年黑色的发,它的顶端正在和风一起舞动,所罗门敛下眸,将那抹蓝色隔绝在外。
他当然知道少年从何而来,也知道他将去往何处,若是使用魔术,这样的不治之症想必定能求得奇迹。
可是少年一次也没有求过,因此这双不存在意志的手不必去给予他新生。
少年总是坐在秋千上,搭设它的人不那么仔细,又或者是考虑到少年期的生长,把它架得高了些,致使他踮起脚,脚尖才堪堪着地,漂浮在一丛翠绿的草叶上方。
所罗门知道很多东西,也乐得将这些告知大家。从乞丐到侍卫,他从来不忌讳说话的人选。
少年好像很喜欢那样的场面,总是会说起他和人们的逸事:“你总是谁的问题都回答呢。”
所罗门答:“因为他们向我说话。”
“听起来像是个机器人。”少年说出了在这个时代极为陌生的词汇。
“我倒是觉得,他们并不是在向你说话,而是在把自己的情感托付给你。”他又说。
少年不再如以前那样,一直用安静的目光凝视所罗门,这俊美的天赐之王,那双蔚蓝如海的眼睛总是想要告诉他许多许多事情,可从来一个字都不曾凝结成实质。他不再看着所罗门,而是仰望着天空,目光早已穿透那些星辰的碎片,抵达了神赐的智慧也无法知晓的尽头。
“……”所罗门安静地坐着,他一向如此,若是没有人来,他就不会说话,也不会去感受什么,只是这次他蓦地有了一个小小的缘由。
情感?他问。
这反问只能存在于心中,单纯因为没有脱口而出的自由罢了。
以往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便,既然不是主希求的事情,那就不必在意。人有人的活法,王有王的责任,虽说他自己从未对此有什么实感。
没来由的,心脏底部的间隙产生了一丝焦躁。所罗门不禁蹙起眉,他感到那里有什么往下在拖拽。
见他这副模样,少年连忙噤声,接着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王不离开,身为客人擅自离场是不礼貌的,思前想后,少年轻轻地咳嗽了声,把话题拐到别处去了:“先前你不在,我听负责打扫的侍女在发愁父亲生病的事情。”
说完后,他自己觉得着实有些多嘴,浅浅地吐了吐舌头。
所罗门坦荡地颔首:“自然,我知晓她的难处。”
“那为什么……?”少年有些不解,他歪了歪脑袋,柔软的黑发随风飘动。
“因为,她不曾来求我,”所罗门平静地答,“神膏我为以色列的王,好使御座的威光沐浴这片土地,却从未让我去拯救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啊。”
那完全是超乎了人类范畴的回答,所罗门脚下的影子隐约波动,周围满是异状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一旦安静下来,宫墙外的鼎沸人声与驼铃声就更加明显了。
人世那么近,一堵墙而已,悲欢离合那么近,几步回廊罢了。这些欢笑与泪水里,没有一丝属于所罗门,也没有一丝属于少年,他们在这个时候是平等的。
有笑声。
很轻很轻,和早晨一滴划过花朵的露水没什么区别。
少年接受了这个说法,没有惊讶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与他辩论,只是轻轻地,轻轻地,说了一句。
那些话语遗落在风里,然后被主创造出来,用以丰富这个世界的那些创物四分五裂地拿走了,能留给所罗门的,仅仅是安静的笑脸。
少年总是这样微微笑着,好像生活根本不存在苦痛,世界满是幸福一样,但所罗门知道,离别将近。
他就要死了。
关于少年,所罗门只让人悉心照料,但从不问来处。人们传颂王早已看透一切,只有所罗门知道,他也许并没有看明白。
那双眼睛里想要诉说的东西太多,他尚未理解。正如他们在庭院里交谈时,从不一起列席,而是隔着花和草木,这样遥遥的面对面,他站在这头,少年坐在那头,这样的距离不是只靠双腿就能跨越的,还需要苦难。
因为苦难会带来绝望,还因为……神若是想要成为人,必须先经历绝望。
“如果是纯粹的机器,就不会有自不自由的想法吧。”少年语出惊人,他没有沿着任何一个话题前行,而是天马行空的,想要抒发自己最后的感想。
侍女长听不懂,所罗门听懂了却不能回答,他只能以沉默对待,灿金的眼瞳凝望着那被浅薄的呼吸吹起织物。
如果是继续成为机器的话,那就得有个课题才对。他下意识伸出双手,十枚指环每一枚映照出一部分,拼凑出一副破碎的人影,他不禁想到之前他们说过的话。成王到今日为止,人类托付给他的情感宛若流水,源源不断的诞生出这些情感,又不断抛弃这些情感的人类啊,究竟是以何种心情说出那些话的呢。
少年的确快死了,他那些笑容不知何时消失殆尽,因为呼吸不畅而略显扭曲的手伸向耶路撒冷的王。
所罗门注视着它,就像注视万千生命从这里诞生,又像注视万千生命从这里逝去。
直到意料之中的最后,少年也没向他请求过延续。
当那只手和雨露一样落下时,所罗门竟然奇异地感到,那只手中并非空无一物,自己的某个部分跟着它的脚步,被它从圆融有序的完整中堕下。
大概是心脏吧,他这样想到。
……
关于神殿里的异乡人,记忆和唏嘘一样,是不耐存放的水果,没过多久,人们的茶余饭后都不再有他。也许是随着某位使者的驼队离开了,也许是死掉了——毕竟那位少年早就将行就木。
所罗门一如既往站在庭院里,轻柔的风拂过,空无一人的秋千晃荡起来,好似在等待着谁。
就这样,他自然而然地回忆起那次,他们说过很多话的那次,坐在秋千上的少年的笑脸和低声呓语。
不,不对,少年的确请求过他,只有那一次,他能执行的也只有那一次。
“如果只要求您,您就会做的话……那就请为我而坠落吧,所罗门。”
最后心沉下去的感觉,是坠落,从天空坠入低谷,而人们常常用两个词汇来形容它。
——绝望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