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的夏天,王府戏楼的台柱子商细蕊正式宣布以后不再上台了。
这一年,商细蕊生了一场病。
虽不是什么大病,但嗓音依旧,气却再不如以往了。
其实这也都是有迹可循的,早几年开始,商细蕊唱的整出戏就不大多了,像天女散花、贵妃醉酒、赵飞燕这样太过独挑大梁的戏更是没有了。
最后一次上台是在解语花和周香芸唱的整出白蛇传返场的时候,台下的观众们看见商细蕊上台叫好声持续了好唱时间。
即使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返场,商细蕊依旧扮好了贵妃,请来了芳魂。
叫好声渐落,大弟子周香芸托付道:“今儿诸位算是来着了,之前没通知各位,我师父给各位返一段贵妃醉酒……”
周香芸还没介绍完,台下的叫好声是挡也挡不住了。
胡琴一响,商细蕊随曲而动,台下喧闹的众人霎时间安静了下来,生怕错过商细蕊的一点唱词。
水袖一动,商细蕊妩媚依旧;折扇半遮姣容,眼波流转中又显慵懒华贵,个中韵味更胜往昔;朱唇轻启,名角儿的唱腔仍然无人能及;唱念做打,商细蕊身段做派似是贵妃重现,却带着独属于他商细蕊的韵味。
最后一句终了,凤冠下,商细蕊的两行清泪沾湿了二月红亲手给他化的妆。
商细蕊望向台下欢呼叫好的众人,这些可以说陪伴了他一生的红薯头,可能这是他最后一次和他们相见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大段的唱词,还是因为这终章的不舍,本想最后交代几句的商细蕊只站在原地努力调整呼吸。
听着周香芸替他说出以后不再上台的消息,在金缕云肩苏制蟒袍包裹下,商细蕊的身体微微颤抖。
台下的观众们一边惋惜一边跟着商细蕊一起抹着眼泪,有些上了年岁的老观众当下嚎啕痛哭,差点就背过气去。
商细蕊一言不发,手扶玉带朝着诸位深深的鞠了一躬。
周香芸和解语花一边一个扶着商细蕊也跟着他弯下了腰,站在幕帘边整场看着商细蕊的二月红现在可以清楚的看见商细蕊的泪水一滴滴的砸在台上。
台下的观众们直到幕帘合上,掌声依旧热烈,这是他们在送这位梨园的皇帝荣耀落幕。
商细蕊起身时二月红才从幕帘边走上前搂住他,他一直没有上台,这是因为今晚的舞台属于商细蕊和他传承。
后台,二月红给商细蕊卸下凤冠换去行头,现在正欲给他卸妆。
商细蕊噙着眼泪哑着嗓子道:“二爷,我想回家。”商细蕊现在的样子让二月红看着格外怜惜。
二月红拿着帕子给他擦去眼泪道:“好,我带商老板回家。”
贝勒府的院子里,二月红搂着商细蕊,后面跟着连行头都没来得及换的周香芸和解语花。
商细蕊要进屋前抬头看了看屋脊没有说话,二月红道:“要不带商老板上去坐一会去?”
商细蕊还是没有说话,二月红挥挥手示意后面跟着的周香芸和解语花该干嘛干嘛去,自己揽着商细蕊飞身并肩坐在了屋脊上。
今夜的圆月格外的亮,亮的周围的星星好似都失去了点点光辉,几缕浮云映在月边,让它多增了些朦胧之美。
商细蕊靠在二月红肩上格外沉静,即使脸上油彩未退,也能看出他心中的颓废。
沉默了好久后商细蕊开口道:“二爷,我以前不开心的时候喜欢站在房顶上唱一段。这一段没有座儿们给我捧场,是只唱给自个儿的一段。以后,这种事可能就不不会有了。”
二月红想起了那十年间常常素身站在房顶上唱尽繁华的他,轻抚着商细蕊的头发柔声道:“以后我的角儿再不开心了我替你唱,往后我的戏也不在台上唱了。只唱给你,也是只属于你的了。”
商细蕊认真道:“替我唱可以,不上台不行,二爷要是替我唱就在台上替我给座儿们唱。”
二月红郑重的点了点头:“依你。”
说完二月红认真开嗓,就在屋脊上唱了起来,也不拘是什么,就这样一直唱。
唱到商细蕊在二月红肩上睡着,二月红又打横抱着他飞身下去,进屋小心的把商细蕊放回床上。
二月红轻手轻脚的给他卸去了脸上的戏妆,用玫瑰露调着珍珠粉帮他敷了脸后,才搂着他一同睡去。
商细蕊正式落幕的消息震惊全国,各大报纸的头条上足足把这事讨论了一个月,电视台的新闻上也循环播放这位国家级老艺术家脱下戏服的消息。
说他是老艺术家不是单单指他的年龄或者是从艺时间,商细蕊的老是说他的老派。
在电视电影发展的这些年从来不官方出演任何舞台晚会的录制,反正对他来说就是你要看戏便来戏楼,不然就只能看看谁那有翻录的老唱片和胶片了。
这样的作风让很多到王府戏楼的人都想私带摄像机拍下商老板的唱段,一些播出的画面质量实在一般,最后干脆找人自己录像偶尔放出去一两段。
二月红下令禁止带摄像设备以后,王府戏楼门口守着的人从抗战时期的强迫缴枪,到现在在门口暂扣摄像机也是有些不太习惯。
商细蕊不上台以后,二月红又叫人把之前戏楼给商细蕊录的戏陆续的整出放出去,这种做法让从前没进过戏楼的人也爱上了京戏。
在这种情况下,现在的王府戏楼戏票供不应求的现象甚至在年轻人的带动下比从前更甚了。
这样的事情让不再上台后郁郁寡欢的商细蕊心情着实好了两天,这两天过后的他又开始天天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了。
二月红为了让商细蕊宽心些,他现在在戏楼的出勤率可是比早先高多了。
就算有时候不演主角或者唱折子戏,那也得给场场在包厢里看戏的商细蕊来个返场。
饶是这样,不能登台的商细蕊也再不似往日开心了,连原本半白的头发如今也变得满头银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