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师兄,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
御剑而起,赵瑜看了一眼熟睡的少年,剑诀发动,翡剑载着他升上半空,朝漳都赶去。
风压卷起长发,衣衫猎猎作响,疾驰在夜幕之下,赵瑜脑海中却回想起了刚刚看到的那抹笑意。
他有多久没见到师兄笑了?
一年?两年?
……不,好像自从那混蛋死后,大师兄就再也没笑过。
“二师兄……花遥……”
赵瑜刚被家人送上重华时,心里是不屑的。
他是侯府幼子,家里向来千娇万宠,无人敢说他一句不是,天赋又高,自幼听着旁人恭维长大,自认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
直到进了重华,看见了殷千阳,他才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从那时起,他就将殷千阳当成了目标,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像大师兄那样厉害的人。
但殷千阳性情寡淡,又被掌门太和真人教导得不苟言笑,让他敬畏有余,亲近不足,想着,大师兄就该一个人独来独往,高高在上,让所有人仰望才是。
门中有这种想法的不止他一个。
应该说,他们这一辈弟子,就没有不崇拜殷千阳的,但谁也不敢靠近他,只敢远远看着。
直到花遥的出现。
花遥来了之后,赵瑜才意识到,原来大师兄也是会笑的,他也会累,会吃饭,会睡觉……
他也是个人。
大师兄很喜欢花遥,从一开始,赵瑜就知道。
成为太和真人的三弟子后,他每每在花遥面前放话,说要取代他,成为大师兄最疼爱的师弟。
但其实,赵瑜一直明白,在大师兄心目中,谁也取代不了花遥。
当年的落雁坡一战,赵瑜并不在场,等他收到消息赶到时,战争已经结束了。
那时,落雁坡已是一片火海,他在大火中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殷千阳的身影,就在他几乎快要放弃时,殷千阳出来了。
他松了口气,正要迎上去,脚步却突然顿住。
殷千阳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在他怀里,还抱着已经失去生机的花遥。
看着花遥胸前的雪魄剑,赵瑜意识到,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时的殷千阳,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他是平静的。
但赵瑜却仿佛看见了一个布满裂痕的琉璃瓶,只需轻轻一碰,就会碎成一地。
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唤道:“大师兄……”
殷千阳静静看了过来。
与之对视的一瞬间,赵瑜忽而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空洞、又死寂,一点光都看不到了。
他的大师兄,仙门首徒,天之骄子,本该恣意潇洒,淡定从容,却怎么这么痛苦,这么狼狈?
赵瑜放低声音,轻轻地呼唤:“大师兄,我们回去吧。”
殷千阳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轻轻摇了摇头,说:“我要带他走,找一个……有桃花的地方。”
那一年,赵瑜跟在殷千阳身后,看着他抱着花遥的尸身,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走到了桃山,才停下来,将花遥埋在了那里。
花遥死后,殷千阳就变了。
他还活在这世上,赵瑜却觉得,他已经离开了。
留下来的,是备受敬仰的紫羲仙君、重华掌门,而不是“殷千阳”这个人。
可刚刚,他又见到了殷千阳的笑容。
那像被什么东西所牵系着,又落回了人间的笑容。
看着前方的夜幕,赵瑜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意:“希望那孩子的毒能早点解开,有他在身边,大师兄也会好起来吧……”
想到少年身上的毒,蓝衣青年轻轻叹了口气。
“生死蛊……花遥啊花遥,你真是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
翡剑如一颗碧色流星,消失在天际。
花遥一直关注着那边谈话的二人,只是离得太远,他也只能听到“徐伯”、“重华弟子”、“杏楼”这几个字,知道他们大概谈到了自己,别的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此时见赵瑜走了,他也不再装睡,听着殷千阳的脚步声,等他回到火堆边后,装作一副被惊醒的样子,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赵仙长呢?”
“他有事,先走一步。”
殷千阳望着他,问道:“做噩梦了?”
少年摇了摇头。
“继续睡吧,明日还要早起。”殷千阳道。
少年应了一声,却并未立即躺下,而是看着天空,露出几分羡慕的神色。
剑修的视线转了过来:“怎么了?”
少年有些赧然地笑了笑:“刚刚赵仙长是从天上飞下来的吧,我在想,要是我也会飞就好了。”
少年望着夜空,眼里的向往几乎要溢出来。
“要是会飞,我就能看看天到底有多高,人间到底有多大,云是什么样子,和下面看到的是不是一样,老鹰有几根羽毛,山顶的石头是不是更圆一些……”
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最后摇了摇头,笑了一下:“没什么,我就是想想,赵仙长和仙长你一样,都是仙人,仙人才会飞,我只是个凡人而已。”
殷千阳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你也可以做到。”
他本想找个更合适的时机,再说出这句话,但此刻看着少年憧憬的表情和眸中掩藏不住的失落,却觉得,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机了。
“唐尧,你可愿拜我为师?”
少年愣住了。
花遥也愣住了。
什么?他只是遵循人设,表现一下唐尧的无知,怎么殷千阳突然就要收他为徒了?
不过,看着剑修认真的神色,花遥慢慢弯起了嘴角。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少年呆了一会儿,慢慢露出惊喜的表情,转而又有些无措:“我、我可以吗?我只是个凡人,什么都不会,也没有练过武功,我、我还有蛊毒……”
“你可以。”
殷千阳打断他的话,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他:“无需考虑这些,你只需告诉我,你可愿意?”
少年张了张口,半晌,重重点头:“我愿意。”
剑修便微微露出笑容:“如此便好。”
少年看着他,也慢慢笑了起来。
他也觉得很好。
重华掌门,向来由掌门嫡系弟子继承,若无弟子,则交给同门嫡系师弟。收他为徒,也就意味着他在殷千阳心目中的地位,比他想象的还要高。
虽然不知道殷千阳到底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但成为殷千阳的弟子,无疑能更好地接近他。
想想看,等到殷千阳相信他毫无威胁,彻底放下戒备时,自己从身后捅他一刀,那时,殷千阳会露出怎样难以置信的表情。
只是想想那时的场景,花遥就险些笑出声来。
他按捺住兴奋,让表情看起来更像是惊喜难耐,道:“仙长……哦不,师父。”
对上剑修沉静的黑眸,少年有点紧张:“师父,我听说拜师要行拜师礼,是要敬茶还是要做什么,我、我不会……”
“无妨。”殷千阳道,“如今出身在外,多有不便,拜师礼日后再补。眼下你好好休息,明晚我传你一套剑诀,你先背熟,待解了蛊毒,回到重华之后,再开始学习剑招。”
“好,都听师父的。”少年乖巧点头。
他重新躺下,老老实实闭上眼睛,不多时便睡熟了。
殷千阳一直关注着他,见此不由莞尔。
宠辱不惊,不急不躁,是个练剑的好苗子。
他对唐尧并无要求,也没想着他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即便唐尧拿不起剑,他也会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徒弟,好好护着。
但若是唐尧自身能有些天赋,把剑练好,那么他就能多一分自保能力。
毕竟,世事无常,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护着他。
一夜好眠。
第二日,照旧赶了一天的路,傍晚,待唐尧吃饱喝足之后,殷千阳让少年盘膝坐下。
“剑之一道,博大深远,学剑之前,需得先了解剑的习性。”
站在少年身前,殷千阳淡淡道。
“剑者,兵中君子也。人有心,剑亦有心,人有骨,剑亦有骨。人之气与剑之气相合,人之心即为剑心,人之骨即为剑骨。剑心持正,方得长久,剑骨凝实,方能守恒……”
讲了一遍习剑的要点,见少年听得认真,殷千阳方才将入门剑诀缓缓道出。
花遥跟着念了两遍,自然而然地闭上了眼。
他曾经也跟着殷千阳学过剑,对这套入门级的剑诀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以前不练,一是没有必要,二是不想修出灵力之后,引起殷千阳怀疑。
此时他已经成了殷千阳的弟子,又想着多表露点天赋,提高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自然不会藏拙,眼睛一闭,就开始引气入体。
殷千阳对这些一概不知,见他念了两遍,就若有所思的闭上眼,周身灵气翻涌,不禁有些惊讶。
这种姿态,分明是已经有所明悟,进入了顿悟状态。
唐尧的天分,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毕竟就连殷千阳自己,当初也是花了小半天时间,才成功领悟剑诀,仅仅这样,便已算天资奇高了。
在殷千阳生平所见之人中,能与眼前少年天分媲美的,只有一人,那便是他曾经的二师弟,花遥。
花遥也是由他带着学剑的,当年,他也像眼前少年一样,仅仅只是念了几遍,就成功引气入体,真正踏上了修真一途。
也正因为他那堪称恐怖的悟性,他才能被他师父太和真人看中,收为弟子,成为他的师弟。
可眼前的少年,比起花遥来,还要更胜一筹。
看着草地上静静打坐的少年,殷千阳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
有如此天分,他也就不担心唐尧以后是否能够保护好自己了。
只是唐尧领悟得如此之快,他之前做好的计划都得作废,需要重新设想一份,或许,可以像当年那样……不行,唐尧蛊毒未解,不宜练剑,还是再想想……
思索着如何教导少年,殷千阳在草地上盘腿坐下,分出几分心神放在四周,静静为修炼中的少年护法。
月上梢头。
花遥从顿悟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了身前静静打坐的殷千阳。
殷千阳感知到周围灵气的波动,发觉他已经醒过来,睁开双眼,看向他,黑眸带着淡淡的笑意:“醒了,感觉如何?”
少年愣了愣,表情有点古怪:“师父,我好像……看不到了。”
殷千阳怔了怔,看着少年眼中不时闪现的灵光,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他解释道:“不必担心,那是你的神识,你刚刚引气入体,体力有了灵力,神识会控制不住外放,睡一觉便可恢复。”
神识下的视角与肉眼看到的不同,少年第一次使用,难以接受也是正常。
一边安抚着少年,殷千阳心中再次感叹他的天赋。
外放神识,只有体内有足够的灵力支撑才能做到,一般人刚刚开始修炼,仅仅是将外界的灵气吸收转化,储存为自身的灵力都已经费尽心神,更别说将神识外放了。
可眼前的少年却第一次修炼就做到了,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是因为体内灵气积聚过多,身体为了适应,不得不将神识外放出去,借此消耗满溢的灵力。
换句话说,少年顿悟的这片刻功夫,就已比得上旁人修炼一月的时间了。
对面,花遥当然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情况,这么说也只不过是为了贴合唐尧的眼界、人设,殷千阳解释之后,他就装作恍然的样子,爬到旁边的毛毡上,躺下准备入睡。
闭上眼,脑海中却依旧浮现出了周围的场景。
燃烧的柴火,晃动的树叶,被露水压弯的草尖,甚至泥土被地下的昆虫轻轻顶起的画面,都在脑中纤毫毕现。
这种视角,还真是久违了。
自从被殷千阳打断剑骨,废掉修为之后,花遥便再也没见过这种视角下的世界。
剑心和剑骨,都与剑修息息相关,但认真计较起来,二者却不可相提并论。
剑心即是人心,所谓“剑心持正,方得长久”的理论,花遥一个字都不信。
持正?怎么样才叫持正?
正与不正,全看怎么说,嘴皮子好,邪的也能说成的正的,就拿殷千阳来说,他持得正吗?剑都换了一把,不还是好好的?
但剑骨不同。
剑骨是后天修炼所得,是剑修的全身修为所在。
一个剑修,从入门的那一天,便开始凝练剑骨,剑骨有多凝实,使出的剑就有多厉害。
甚至有传言道,当剑骨修炼到一定程度后,剑修便可阴邪不扰,百毒不侵。
传言是否为真,没人知道,但这足以说明剑骨对剑修的重要性。
失去剑骨,也即意味着失去所有修为,虽然还能用剑,但使出的剑招仅仅只是花架子。
那时他的剑骨被殷千阳打断,多年修行毁于一旦,甚至因为身上还带着重伤,根基也一同被毁去,彻底沦为废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抓走。
曾经,他梦想着成为一个强大的剑修,和他的阳生剑一起,走遍天下,行侠仗义,蛊术在那时的他看来,只是旁门左道,不值一提。
谁能想到,到头来,剑只成了他手中工具,和刀、和匕、和木棍没有区别,蛊术反倒成了他的立身之本。
世事无常,果真如此。
花遥心中嗤笑一声,也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散掉灵力,敛神睡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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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拜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