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从冬至那日起,一直断断续续下到了小寒。
今日倒是个晴天,只在快要黄昏时天又开始灰蒙蒙的,连落山的太阳都遮得看不见了,倒是没起风,又能叫人好受些。
夜里用了饭,明婧柔便坐在檐下看别人玩耍练功。
檐下挑了一盏不甚明亮的灯,但勉强能照得见她们脚下那一亩三分地也足够了,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有唱念做打的,有压腿下腰的,也有想偷闲的,干脆就踢起了鸡毛毽子。
只有明婧柔是坐在那里的。
她和她们玩不到一块去。
这些鲜灵灵的小姑娘是早她一个月就安置到承安王府的,有人为了孝敬讨好承安王萧珣,便特意选了一批出挑的乐伎舞姬过来,养在承安王府平日里宴饮亦可作乐,或是被承安王看上了,就更是她们的造化了。
明婧柔迟来一步,她们早已玩作一团,待她自然是生分,谁知问她为何来得这么迟,她却答:“当时病了,本无缘再入府,可管事的说我貌美,舞姿也最为动人,不来可惜。”
此言一出,便无人再愿意搭理她。
可明婧柔不在乎,她就是刻意如此的。
天色愈发沉下来,像化不开的浓稠墨汁,明婧柔又坐了一会儿,不多时起了北风,她不耐那风扑在脸上又干又涩,便整了整裙摆,转身回了屋。
这群丫头里领头那个叫做又蝉的,眼睛是最尖的,倘或是一直就盯着明婧柔,早便看见她起了身,此时见她进屋,便笑着高声问道:“还早着呢,怎么就进去了,不一块儿玩一会子?”
明婧柔也报之以垂眸一笑,窈窕天成,姣水照花,那昏黄的烛光打在她白嫩的侧脸上,竟也冰雪般剔透玲珑。
“天太冷了,怕是又要下雪,我先进屋了。”她一边答话一边把门打开一条缝,侧身进了里边。
门被她轻轻阖上,外面的嬉闹声响立刻便小了下去,与此间分隔了开来,明婧柔也没有动弹,而是就在门边立了片刻,她走开之后,她们似乎立刻凑在一起说起了什么话,只是她这里完全听不真切。
不过即便不听,明婧柔也大抵能知晓她们在说什么。
承安王府过几日要宴请宾客,到时候自然少不了她们这些人上去献艺,府上先前已经有人来说过一次,当时明婧柔正好不在,过后也没人再告诉明婧柔。
明婧柔看着她们这段时日卯足了劲儿地练习,连夜里也不肯松懈,心里明镜儿似的,却偏偏一声不出,就当自己不知道,也不跟着她们一起练。
其实她既会来这承安王府,又怎么可能是两眼一抹黑的。
屋子里烧了炭盆,还是比外面要暖和不少,美中不足便是这炭不是什么好炭,烧起来有些呛人,不过对于明婧柔来说,也已经很不错了。
她三四岁上还不大记事时家就没了,而后没入奴籍,辗转流离,十三岁时若不是萧玧救下她,她此刻怕不是在勾栏里头,便是被谁家买去做了妾侍,还不定已经被转卖了几手,也正是跟了萧玧这几年,她才过了些许好日子。
为着萧玧对她的恩情,她什么都肯做,除了杀人放火或是卖国求荣。
而萧玧一向为人正派,也决计不会让她干那种辱没良知的事。
正因如此,明婧柔才孤身来了这承安王府。
承安王萧珣乖戾阴鸷,喜怒无常,行事无度荒唐,早已引得许多朝臣们不满,更是对萧玧这个异母兄长步步紧逼,使萧玧退无可退。
她走过去拨了拨炭火,又顺手把桌上的烛芯挑亮了一些,便坐在自己的铺位旁发呆。
今日天冷,却是个好日子,萧玧的恭远王府中,定是红烛高照,帐暖**。
萧玧的母妃王贤妃为他指了自己娘家的侄女做王妃,就是在今日成大礼进门,明婧柔知道日子,便一日一日掰着指头数着,有时一日要反复数好几遍,生怕数错,其实数错也没什么,这事到底与她没有半分干系,可她心里就是有这份念想,她得知道萧玧娶王妃的日子。
今日一过,这牵挂也算是了了,往后这心里怕是就空落落的了。
其实明婧柔自己也明白,以她的身份,莫说是王妃了,就是连个侧妃怕也是根本够不上的,她也不想这些事,左右把萧玧交代她的事情办妥,那才是正经。
可偏偏她临走前,萧玧却对她说:“柔儿,这回让你去他身边是委屈你了,我答应你,等你回来便纳你做侧妃。”
当时明婧柔也应了声,反正回不回得来还是两说。
多半是回不来的。
才剪过的烛花又发出“噼啪”一声脆响,把明婧柔的思绪给惊了回来,她起身想再去剪上一剪,却见门忽然洞开了,一群女孩儿们簇拥着往里面挤进来。
然后里面又开始热闹起来,明婧柔便也懒得再去剪烛花了。
直忙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大家才洗漱完毕,陆陆续续上了床睡觉了。
又蝉是最后一个上床的,素日都是如此,也是她吹熄的烛火,屋子里一下子便暗了下来,黑暗中有悉悉索索的轻响,然后明婧柔便感觉到自己身边的床铺一动,是又蝉爬了上来。
这里睡的都是通铺,明婧柔的右边就睡着又蝉,只是左边却是一堵墙,她来得最迟,最差的位置便也只能是她的,大家都不愿贴墙睡,又冷又潮湿,哪有睡在中间暖和。
夜更沉寂,明婧柔侧身面对着墙,却没有睡着。她竖着耳朵听着,外面静得可怕,怕是又落了雪。
可即便外边再冷,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又过了一炷香工夫,明婧柔轻手轻脚地从床上坐起,一眼望去所有人都已经入睡了,她便轻轻叫了一声:“又蝉。”
没有人回应她。
黑暗中的明婧柔悄悄勾起唇角,有些嘲弄又有些轻蔑,明明每晚都跟着她出来,偏偏这时她叫要装作熟睡。
这一整个屋子,不知醒的人有几个,大抵都在暗处看着她。
明婧柔慢慢地把身子挪到外面,穿完上衣却没有立刻把脚伸到鞋子里去,而是俯下身子在鞋子里仔细摸了好几下,确认过没有其他东西了,这才敢穿鞋再起身穿下裙。
头一次她是清早起床,也没多想什么便照常穿衣穿鞋,再没料到鞋子里有一根针,斜着插在里面,她脚一进去便被针扎破,疼得她一下子叫出声,可周围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她,脸上还有绷不住的笑容,等明婧柔把脚缩回来一看,针已经戳进去了一半,鲜血直流。
后头她就立马学乖了,穿鞋前要先摸一摸,倒还真又被她把针摸出来过几次。
就连她的被褥里,有时也会出现绣花针,她装模作样问了几次是谁的针不小心落在这里了,也没人应答。
才穿完衣裳,明婧柔就冷得打了个哆嗦,可咬咬牙到底也没在外面再套上一件棉衣,而是裹了一件薄薄的披风,便轻悄悄向外面而去。
出了门寒风一吹,冷得直冲明婧柔的天灵盖,她反手把身后的门轻轻关上,又搓了两下手,这才小心翼翼往前走。
从门口起便结了一层薄冰,一直蔓延到台阶之下,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四脚朝天,且也只有这出来的一处地方有,明显是有人故意在这里倒好了水,明婧柔已经连续几晚都出来了,先前还没有,后来便叫她发现了地上的冰。
走下台阶之后,明婧柔又回身看了看,摇了摇头,便继续匆匆离开了。
而与此同时,屋子里的人听见外面又没什么动静,一下子便翻身从床铺上坐起,周围有零星几个还醒着的都去看她,她身边的撑起半边身子拉住她,小声劝道:“又蝉算了,那丫头精怪得很,她定是早就看出来那地上已经被你浇了水,随她去罢,那么冷的天她出去又能折腾什么?你前几日不也跟她去了吗?除了看她跳了几支舞,又捉到她什么呢?”
又蝉重重地砸了一下自己的被褥,终是忍不住下了床,一边匆忙穿衣一边道:“我忍不了,非要弄清楚她在做什么不可,若是被我抓到她暗地里和人私通苟合,我定不饶她!不过多半还是出去晃悠想勾引殿下,真是可笑,殿下怎会看得上她?”
旁人见又蝉火上心头,知道劝不住,便也随她去了,自己重又窝进暖融融的被窝里去。
只听“砰”一声响,是又蝉已经出了门。
***
承安王府占地广阔,重重院墙高深,廊腰缦回,是当初萧珣到了年岁开牙建府时,皇帝和康顺大长公主一同为他挑选的地方。
萧珣是皇后嫡子,自然样样都要最好的。
明婧柔一路快步到了承安王府一处湖泊边上。
这湖泊是人工开凿而成,引的却是活水,湖风扑面吹来,寒凉更甚。
可也正是此处,春有细雨百花,夏可泛舟湖上,秋来微风赏月,冬日也可在湖边亭中雪夜烹茶,萧珣所居住的岁寒阁就在这附近,亦是他每日回去的必经之地。
明婧柔一连来蹲守了许多时日,都没遇上过他,想来再天寒地冻的,早就回了岁寒阁。
不过今日不同,萧玧娶妻,萧珣必定会在恭远王府中逗留到很晚,除非他今晚不回来,否则一定会经过此地。
只是先萧珣一步而到的另有他人。
正好在今日一并处理了。
明婧柔站在湖边猛地回头,树边衣角一闪,她便出声道:“别躲了,我都看见了。”
片刻之后,又蝉才从树后出来,见明婧柔站着不动,便自己走到她身边去。
她的脸色不大好,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明婧柔发现的尴尬,但话语上显然毫不露怯。
“我只是担心你大晚上出事,便跟过来看看。”又蝉又把明婧柔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看她的穿着单薄,便更肯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你是来等殿下的?”
明婧柔唇边勾起一缕笑,目光幽幽地看着面前的又蝉,也不回答她。
又蝉道:“你死心吧,天这么冷殿下怎么会来这里?”
明婧柔点点头道:“是啊,我是得死心,你们的舞和曲子一个练得比一个好,我怎么还赶得上呢?”
又蝉到底还年轻,闻言面色更白了白:“原来你都知道?”
“嬷嬷三日后便来挑人,好的才有机会去宴上献艺,我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什么都没准备。”明婧柔朝着她摊了一下手。
又蝉更气了:“你既知道还不赶紧准备,却想着要来这里拦殿下这种歪门邪道,就这么不要你这张脸皮子?”
明婧柔听了她的话,蹙了蹙眉似是日有所思,然后竟点点头,道:“你说得对,那我现在就练罢!”
她看见远处已经有蜿蜒的烛光慢慢朝这边过来,烛光一直延伸到很后面,应是有不少的人。
又蝉诧异地看着她,显然没有搞懂她在说什么,接着又看见明婧柔把身上那件薄薄的披风解了下来,随手扔在地上。
她里面穿了一身桃红的襦裙,在这冰天雪地中分外显眼,如一株开得正盛的红梅一般。
又蝉见了立刻冷笑:“你又要干什么?大冷天穿成这样,你还真是一股子狐媚气,好不要脸!”
明婧柔听了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只问她:“我鞋子里、被褥中的针是谁放的?”
“啧,”又蝉轻嗤一声,“你才来就那么不知好歹,搓搓你的锐气而已,又不伤着你什么。”
明婧柔点了点头,眼看着烛光又更近了,怕是很快又蝉也会发现。
“是没伤着我什么,可是眼下就不好说。”
话音刚落,还未等又蝉反应过来,明婧柔便纵身扑入了冰冷幽深的湖水之中。
v前随榜,v后日六
古言预收《朝欢》,带球跑火葬场
元琼枝生来玉容花貌,只是幼时伤过脑袋,不甚伶俐。
父母骤亡之后,她便被姐姐推出去送给荣襄侯世子裴含舟做妾。
荣襄侯世子裴含舟郎艳独绝,十五岁时便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威名,一朝变故伤了双腿不良于行,连原本就要过门的未婚妻也借口拖延了亲事。
侯夫人便有意先为儿子纳一方妾室,
元琼枝样貌好又安分听话,且一介孤女极好拿捏,侯夫人连她的意思都未过问,当夜便将她塞到了儿子房里。
元琼枝稀里糊涂嫁了人,但也懂得从此之后裴含舟就是自己的夫君,自己要满心满眼地对他好。
直到一夜又一夜,余情未散,夫君便冷脸赶她出去,从不允许她留下过夜。
有时她娇弱无力,起身慢了,他不耐烦只冷冷一句:“动作快些。”
元琼枝以为,裴含舟从不喜欢她。
瞧着那颗捂不热的心,她也慢慢歇了对裴含舟的心思,
她这样愚笨的人,能找个地方安身立命就很好,其余再多奢求一分都是她过于贪婪。
不久后元琼枝有了身孕,当初关于裴含舟无法再延续后嗣的传言霎时烟消云散,荣襄侯府重归平静,
而随着裴含舟双腿恢复,终于能再度行走,他先前的亲事也重新被提起。
可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大婚之前,一向乖巧听话的元琼枝却不见了。
裴含舟接到元琼枝不见了的消息匆忙追出,却在山岸边找到毁损的马车与半块染血的裙裾,山崖下是湍急水流,无人能活命。
当夜,裴含舟为取消亲事被打了整整二十杖,
他满身是血出来,负伤继续寻找元琼枝的下落,
可即便他没日没夜地找,甚至去掉了半条命,却始终没再能把她找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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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