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她想回家
——半个时辰前,府牢。
边角的油灯映照出一片幽光,两边的长桌上刑具遍布,无处不在的腥臭和腐酸熏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轮椅上的男人却坐的面不改色。
以前程迹曾感慨:“王爷这安然自若的态度,对人就是一种威压,这是王爷的心理战吗?”
裴望不答。
但裴望知道,不是。
王府贵子生来矜贵,如果能够风流雅致,谁又愿意满身污秽?只是站的越高,清寒之外越危机四伏,跌下来也比常人摔的更疼。
王爷九岁为质,受尽折磨。
七年乞丐马奴生涯,更为人冷眼。
之后残疾之身征战沙场,什么糟糕的没见过?他面不改色只是习以为常。
但这样的话说了,除了展示王爷坚韧,又免不了透露几分心酸,所以裴望不答,只全心帮赵谦牧审讯:“把人带上来。”
待审之人被拖出,铁链绑在十字架上被泼醒。
盐水顺着伤口渗入,疼的他脸部抽搐,等瞧清对面坐着的人反是笑了,“靖南王……我什么都不会说,有本事就杀了我!”
牢房安静了片刻,唯有火光闪烁在人脸上,赵谦牧偏头冷漠无言。
许久后忽嗤的一声,安静中异常清晰。
“杀你?”赵谦牧直视着他,颇俱威压,“岂非便宜了你!”
裴望也觉着好笑,“把刀伸过来之前,你也不去打听一下?落在我们王爷手中,死可算是种解脱。”
许是孤立无援,对方漫不经心的陈述叫刺客心跳加快,他有些许紧张,但仍不松口。
赵谦牧没什么表情。
他指尖轻点轮椅,裴望当即推着他过去,距离拉近更觉赵谦牧浑身肃杀,“刀口舔血自是做好有来无回,本王原不指望你主动说,只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洛水殿动手!安东王?”
安东王?
听到这个称呼,刺客才是一惊。
虽只有一瞬也让赵谦牧捕捉到,他身上的戾气越发释放的肆无忌惮。
刺客想他们此番没带凭证,身份之上绝无纰漏,计划正好赶上宫里人,双方混战怎确定身份?定是赵谦牧诈他的。
“王爷说笑,家父是被你灭门的洛水崔氏,因此来寻仇。”
“大家都是聪明人,本王念你有点用在给你机会,你若不说,信不信你口中的灭门之仇,本王真能帮你实现?”
赵谦牧伸手,把烙铁戳进炭盆。
很多时候人不怕自己死,但他有妻有儿有牵挂,自然不能无所畏惧,刺客张了张嘴,又想起临行前那人的话,终究又一次嘴硬。
“王爷说笑,小人啊——”此番话没出口便痛叫出声。
低头挣扎的瞬间,看见滚烫的烙铁戳在肚子上,身上的血衣被烫破,灰烬粘连在死肉上,赵谦牧握着柄端,不紧不慢的往下旋,烫穿了里面的肠胃肝脏仍不松手。
“本王不动安东王,是想叫他过个断头冬,如若此时靖南军挥师东过,要你主子用徐氏一族性命平息战火,你以为他当作何选择?”
徐氏一族一出,刺客瞬间血液凝固,牙关齿寒。
“王爷若……若救出我徐氏一族,小人愿啊——”这回一鞭子抽到他脸上,赵谦牧俨然失去了耐心,“裴望。”
“臣在。”
“松下来,从钉板开始。”
裴望领命,当即照做。
下面的人立马摆出他们的几十种刑具,钉床、夹板、剔骨刀应有尽有。很快刺客的哀嚎声起,没挨过五种便昏厥过去。
但很快又被泼醒,他这才方知刑罚这才开始。
赵谦牧半张脸隐在黑暗处,以手磕木静静听着,闭眸似乎不受影响。
刺客再也受不了,奄奄一息之际只为给家人求个庇护,“王爷……”
赵谦牧撩眸,唇角微勾。
“小人确受安东王之命……想重现当年洛水之乱的困局,安东王说……纵使野犬无人心,故地重游也当为母伤,故此选在洛水殿。”
赵谦牧冷着脸,任由裴望把人丢过来。
刺客被他掐住脖子,赵谦牧偏头冷笑,“他欲重现洛水乱,可惜赵衍无用——本王非赵衍!”说着指尖用力,对他犹如死人。
刺客拼着最后一丝神志追问:“实情已说……徐氏一族性命……”
赵谦牧手未松,说话声音不重,却一瞬把人打入地狱,“你的坦白,只够换你全尸,徐氏一族本王何曾应过?”
闻得此言刺客瞬间瞠目,眼中血丝遍布犹如再生恶鬼,然而他的恨怨终于随着气息薄弱,最终止于口中。
赵谦牧嫌恶的把人丢开,淡淡道:“埋了!”
裴望颔首,拉人的时候发现又是一个死不瞑目,这刺客计划的天衣无缝,熟不知从和别的刺客一起动手那刻,就已满盘皆输。
昨夜洛水殿来了刺客,原以为是一批。
但头一个被挑了眼球,王爷便发现不对。
盖因刺客武功不高,舌底压着毒药,亦或者说那人带着必死之心,意不在王爷性命,更像传递一个“先礼后兵”的讯息。
后搜查印证果真如此,那人净过身。
因前朝出过宦官乱政,本朝对内侍有诸多限制,有武艺的内侍不多,再一联系沈从安劝走未果的长欢县主,此事并不难解,十有**是宫里人,提醒赵谦牧忌惮皇权。
除他之外,其余刺客却不同。
个个高手,招招致命,若非洛水殿早设机关,凭他们几人也无法将其抓获,因此王爷断定刺客是两批。
此番苏姑娘受惊,又是洛水殿出事,这算触了王爷逆鳞。
王爷当晚便下令传书安东王府……不惜牺牲两个线人,也要清算这次挑衅,接下来安东王府怕是要不得安生了。
审讯完刺客,王爷本就心情欠佳。
恰逢此时,有丫鬟疾步而来,口中高呼:“王爷不好了!姑娘被人吓的从榻上栽下去了!”
赵谦牧擦血的手一顿,褪去的阴沉骤然聚拢。
“你说什么?”
赵谦牧抬头看她,丫鬟一凛,有一瞬间感觉到晚风扑面,冷汗直流,王爷的目光太冷带着几分肃杀。
等回神之时,却见王爷轮椅已经离去。
*
医女赶到承光殿还很乱。
许多人围着一个地方,想必里头就是传的沸沸扬扬的“小王妃”,赵嘉沐看见她急的不行,“苗姑姑你可算来了,你快给我嫂……快给苏姑娘看看。”
王府常年无人,就赵嘉沐一个主子。
因她素日调皮,没少磕着碰着,每回怕疤叔骂她都是找苗姑姑包扎,两人关系不错。如今瞧这架势,如何不知是赵嘉沐闯祸了,只这回惹到王爷头上,怕是不好收尾。
苗姑姑恨铁不成钢的戳戳她的脑袋,提着医箱进去。
穿过层层人群,看见个满眼忐忑的小姑娘,穿着青衣墨发披散,眼眶微红面容精致,眸子黑白分明睁的很大,瞧着诸人戒备的像炸毛的猫咪。
苗姑姑被她倾城之色惊艳,不免多看了两眼,随之蹲过去温柔询问:“苏姑娘哪里不舒服?”
可能人对于大夫有着天然的信任,没有对别人应激,而且她脚……是真疼。
因此才说了醒来的第一句话,“脚疼头疼。”更有后背以及一些不方便的地方,苏挽青忍着没说。
苗姑姑知她害羞,把人散出去,帮她看了各处伤口,又上了药。
“脑袋肿了个包,要过两天才消,脚腕被榻沿磕出了血,这个记得时时上药不便沾水,至于后背……”
赵谦牧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外面众人焦色一片,里面点灯安静温馨,苗姑姑后头不知说了什么,她时而认真点头,时而脸红羞涩。
苗姑姑递给她药,被苏挽青紧捏在手心,“谢谢。”
陌生的地方,她谁也不认识,哪怕是真诚的感谢,眸中也是不安,可即便那一点点笑意,在看到他时也忽而消失不见。
她又是安静如瓷,瞧着乖巧的漂亮姑娘。
赵谦牧身上点点鲜血,憋着火气过去,“怎么样?”
苗姑姑少有见到赵谦牧,因此有些诧异,但毕竟年龄阅历摆着,对赵谦牧敬畏却没那么惶恐,一五一十把病情说了。
他脸色并不好,等人走后朝床上看。
少女被吓的脸色苍白,眼睛红润,瞧着纤细窈窕应是没忍住哭过,哪怕不喜欢他,但唯一熟悉的就是他,所以这次老实坐着没跑。
赵谦牧拧眉,“脚伸出来本王看看。”
沉默被打破,苏挽青知道不能不说话了,否则他要动手的。
“不用看的。”她尽量乖顺,柔声说话,可忍不住身子抗拒的往后挪了挪,“而且已经上过药包起来了,拆来拆去不好。”
拙劣的伪装叫人生厌,他眼神倏尔冷冽,“哪里不好?”
“就、不利于恢复。”
赵谦牧不再说话了。
他其实知道真正的原因不是这个,她不愿他看,不愿他碰,更奢望有一天能脱离他的掌控。
说不气是假的,毕竟他脾气摆着,但谁叫她受了伤,这回先就不看。
“行。”
他一同意,苏挽青戒备略松。
“但有件事你需清楚。”赵谦牧看着她,黑眸似豢了只敛着利爪的凶兽,“本王应你,是因你还乖,但有些心思不该有,你最好一辈子都只憋在心里。”
他不是每次都会装晕,给她逃跑赎过的机会。
赵谦牧说着靠过来,距离压迫让她窒息,苏挽青低下头避开视线交汇,却不再故意后退。
她拒绝他一次,总要温顺一次。
风筝总是一松一驰才不至于失控。
但赵谦牧想碰她脸,被苏挽青躲了去,徒留赵谦牧手在空中煞意欲浓。
屋里的烛光照着,她脸又白了几分,更多的不安都藏在攥起来的手上。而赵谦牧维持着探身的动作,反而笑了。
他一把捏过她的下巴。
谁知掌心触感温润,别样舒适,让他不自觉轻了声音,“本王看上的女人,就得是本王的,除非本王不要你,否则逃不掉的。”
他捏的疼,声音不重却凶。
苏挽青没忍住带来泪花,那颗被盈润的泪痣越发勾魂蚀骨。
……真美啊。
赵谦牧另一只手粗鲁的擦她的泪,“知道了吗?”
苏挽青软糯的声音吓的结巴,“知、知道了。”
但也只是知道了,而已。
她虽害怕,却并不是轻易屈服之人,赵谦牧不好她自然不喜,不喜的人如果有机会总会想着离开他的禁锢。
“很好。”
男人黑眸深邃,似如浓墨。
“既是受伤了就早些睡,别的事情不用你管,另外这是靖南王府戒备森严也再安全不过,下回被再被吓摔了。”说完赵谦牧起身。
最后看她一眼,转身而去,他知道苏挽青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如果真聪明,就该知道——
安全的同时逃跑概率也不大。
苏挽青自然知道。
等无人之际,她抱着膝盖红了眼眶,憋半天的眼泪吧嗒流下,环顾四周陌生茫然,最终把脸埋到臂弯出。
……她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