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慕人又一次来到判官殿,判官殿一如既往排着长队,只不过这次判官殿守卫的小鬼是以往的三四倍多。
小鬼们打着哈欠,心不在焉,有的双手杵在铁叉干上,东倒西歪,昏昏欲睡。
纪慕人从他们身前走过,他们连看都没看一眼,好像纪慕人已经是老常客了,但又知其只是普通凡人,倒也不至于要行礼,就干脆忽略了。
崔判官坐在玉桌前,一只手杵着腮帮子,翻着桌上的生死薄备用册,没什么精神道:“潘臣,上前来。”
人群中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言笑晏晏走上前。
纪慕人与这位公子并肩上前,不小心碰了肩旁,两人转眸对视,默契地互相鞠躬道歉。
两人异口同声,又相视一笑。
纪慕人有些诧异,想这进入地府的人怎么还有笑着来的?
那潘公子俯身对纪慕人道:“公子先请。”
纪慕人还了一礼,“多谢。”
崔判官听见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就见纪慕人端着笑脸朝他走来。
崔判官立马起身,“纪公子,您又来找谁了?”
纪慕人抱歉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又来打扰崔大人了!”
崔判官消瘦了许多,以前的大肚子也不见了,他挥着如今看来略显修长的手,道:“哪里的话,您的事就是阎君的事,阎君的事就是我的事,您只管说,今儿找的是谁?”
纪慕人走到玉桌前,倾身道:“我想找一个叫白至雅的,请崔判官看看,这人如今在哪个地狱?”
“诶诶,好嘞。”崔判官已经习惯了纪慕人去地狱的事,如今见怪不怪,他翻看备用册,找到白至雅的名字,纪慕人趁机低头朝生死薄上瞟了一眼。
他想知道萧岁温在隐藏什么,为何不肯直接告诉他。
却见生死薄上密密麻麻的字,他竟一个也看不懂,他“咦”了一声,问崔判官道:“崔判官,请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哦,这个啊,是地府密文字体,只有阎君与我能解。”崔判官指着奇怪的文字,好像在和字说话似的,那字慢慢闪出幽光,凭空浮现出一排蓝绿色的小字,这字纪慕人能看懂了,写的是白至雅的身世背景和所受赏罚。
“若是生死薄落入他人之手,也不会泄密,这还是阎君亲自设下的秘法。”崔判官有些沾沾自喜,好像这是只属于他与阎君的秘密似的,他看着浮光字影,摇摇头,道:“这白至雅还未受刑罚,如今应该还在地府呢。”
“还没去地狱?那太好了!”纪慕人刚想道谢,犹豫又道:“您在帮我看一个人,名唤扶月。”
崔玉又将册子翻了翻,道:“呦,叫这名字的有两位,您问的是哪一位?”
“有两位?是,哪两位?”
崔判官将两个“扶月”的信息都查看了,回道:“这第一位是百年前的天界神官,幼年便夭折了,应当不是您要找的,这第二位是京城的一位画师,如今也还未受刑罚呢,您得上枉死城或者鬼城找找。”
纪慕人知道,崔判官故意隐瞒了扶月“天界太子”的身份,只说是“天界神官”,看来他还是把自己当外人了,只是碍于萧岁温,才帮他。
“崔大人,这生死薄能否看一个人的前世今生?”纪慕人问。
崔判官洋洋得意,道:“那当然了,别说前世今生,百世都能看,生死薄可是记录了三界众生所有的命运,所以才如此重要!”
纪慕人笑起来,道:“那劳烦您再看看,这位京城画师扶月的前世是什么人。”
“这......”崔判官面露尬色,好像十分为难,“纪公子,这东西也不是一般人能看的,我知道您是阎君的朋友,但您也只是个凡人,这众生命运是不可透露的,还请您谅解。”
纪慕人不想搬出萧岁温来压他,他想了想,道:“我这并不是好奇想知道,我是为了查案,如今人间疫病大乱,枉死城名册和生死薄都对不上,这白至雅与扶月就是混乱的源头,只要找到这两个人,就能查出背后是谁在捣鬼,所以,我得知道这扶月前世是不是我所想的人,若是的话,恐怕这混乱与天界逃不了干系。”
崔判官听得认真又惶恐,他抬起头,小心翼翼道:“纪公子,我能否问您一个问题?”
纪慕人点头:“您说。”
崔判官清了清嗓子,看了下面站着的众人,见没有人在意他们,他才凑近纪慕人,问道:“您究竟与阎君是什么关系?”
纪慕人一愣,“啊?崔大人为何这么问?”
崔判官又道:“您别见怪,其实我之前还以为您是阎君的......的玩物,毕竟像您这般美色谁不爱呢,但您又知道阎君如此多的事,还帮着查枉死城之案,若您只是一介凡人,您也没有这个能力,可您又能正常出入地狱,这是自古不可能发生的事,我原先还想着是不是阎君给了您什么特设,但仔细想来阎君自己都无法在未审判之前进入,又如何给其他人特设......您到底是位什么人物?”
纪慕人望着崔玉,见对方满眼真诚。如今看来崔玉是萧岁温十分信任的人,既然如此,他也不必有所隐瞒。
“那这样,崔大人,您把生死薄翻到我的名字上,看看我的前世,看完了,您在考虑要不要看扶月的,若您看完了还执意不肯透露,那我立马就走,如何?”
崔判官眼珠一转,道:“成,您等我看看。”
崔玉将生死薄翻到纪慕人那一页,一挥手,幽光浮现,密密麻麻的文字铺展开来。
“您原本早就该死的。”崔玉才看了一行字,就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呸,我说的什么鬼话,我是说,生死薄记录,您原本阳寿已尽,但被阎君改动了生死薄,得以继续存活。”
“等等。”纪慕人忽然出声:“阎君改过我的命?什么时候??”
崔玉眨眨眼,道:“我以为您知道呢,您才来地府的时候,阳寿将近,在那之后,您应该死过一回,但又活了,具体我不是太清楚,但死而复生这事,除非是生死薄被改,否则是不可能的。”
纪慕人皱眉,低头思索,小声琢磨道:“的确有这么一会儿事,但那时岁温应该一直与我在一起......他有回地府吗?”
纪慕人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又问道:“请问三界之中,除了阎君,还有谁有改动生死薄的能力吗?天君能改吗?”
崔玉摇摇头,“据我所知,只有阎君能改,就算是我,也只有看的权利,并无改动之权。”
纪慕人睁大眼,道:“也就是说,其他人不是不能改,而是无权改,是吗?”
崔玉自己也不太确定,“这......自古生死薄就只有阎君一人改过,其他人没动过,能不能改我也不知道啊。”
纪慕人心里大概有数了,他又道:”原来如此,那您继续看。”
崔玉点点头,继续看纪慕人的生死薄,看着看着,又发出疑虑,“怪了怪了......”
“怎么了?哪里怪?”
崔玉又看了一遍,指着一行红色的字,道:“您看,这处记录的就是您的前世。”
纪慕人伸头,看向红字,红字写着:“前世之因甘之如饴,后世之果魑隗魍魉,尚未了结。”
“这是什么意思?”
崔玉摇摇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记录,这算是生死薄自己乱了,倒是有一种情况会让生死薄发生错乱。”
“什么情况?”纪慕人笑着,仿佛他知道其中原由似的。
崔判官一本正经又不可置信道:“那就是您的前世未死,残魂尚在,与今世之体混在了一起,所以产生混乱,这种情况,真是少之又少啊。”
纪慕人拧水似的,又拧了一下,问:“那什么人身上会存在这种情况?”
崔判官像呆头鹅一样,答道:“三界之中,凡人自是没有这种能力,只有精怪或者神官,但精怪若是未死干净,黑白无常二位神官会察觉并追到底,就算是万妖谷的大魔头,也逃不出二位的手掌,应当只有天界神官,且是非比寻常的神官,才能一半灵魄残存,一半灵魄转世啊。”
纪慕人手肘杵在玉桌上,双掌托腮看着崔玉笑。
崔玉还在感叹自己脑子真好用,分析的头头是道,骄傲抬眸,正对上一双笑成弯月亮的眼睛,崔判官脑中电光一闪,忽然有点窒息,他手一颤,将一旁的红墨汁撞到了地上。
清脆的响声震醒了冲瞌睡的小鬼,小鬼下意识举起铁叉,张牙舞爪四处查看,旁边站的笔直的小鬼一巴掌甩在蒙圈小鬼的后脑上。
崔玉喉间吞咽,“这,这么说,您,您是天界神,神官?”
纪慕人的嘴角扬的更高,“崔大人,您在翻翻天界扶樱太子的记录。”
崔玉眼睛瞪得像牛一样,他双手颤抖将生死薄翻了又翻,终于翻到扶樱处,冒着汗扫出一排幽蓝色的字,看见末尾转世处又是一排红色乱字,且与纪慕人前世的乱码一模一样。
崔玉双腿一软,膝头一弯,扎扎实实跪在纪慕人面前。
“参,参,参见扶樱殿下!”崔玉额前的汗已经滑到了鼻梁骨上。
见崔判官跪下,跟在身后的两排小鬼也懵了,你推我攮地跟着跪了下来。
“崔大人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您跪我做什么!”纪慕人只是想让崔玉查扶月的前世,没想到自己的身份竟把他吓得全身发抖,汗流不止,不敢抬头,不知道的还以为站在崔玉面前的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崔玉没敢起来。
而殿中守卫的小鬼一看上面的都跪了,于是也都跟着纷纷下跪。
纪慕人一回头,见那位潘公子竟也跪下了,正在张望等待审判的队伍也一个接一个屈膝挪位,准备跪下。
“等等!!”纪慕人抬手道:“都起来,跪着干嘛!”
纪慕人有些慌了,他转身对崔判官道:“崔大人,您快叫他们起来!我又不是阎君,别跪我啊,快叫他们起来!”
崔玉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他颤颤巍巍起身,用怯懦的眸光看着纪慕人,道:“他,他们该跪,您,您之前说,要看扶月对吧?下官这就帮您看。”
崔玉翻到画师扶月一页,竟见其前世记录也是红色乱码,他一下子更慌了:“这,这这......”
纪慕人不用再看天界扶月的转世记录就已经知道了,画师扶月便是天君亲子。纪慕人一笑,道:“多谢崔大人了,不过我的身份,还请您为我保密,我只是帮阎君查案而已,不想引起什么风波。”
崔玉捣蒜似的点头,“您,您放心好了,不管谁问,我都不会说的。”
纪慕人点点头,转身要出判官殿,在路过那位潘公子时,对方抬头望着他,说了句:“公子的鞋脏了。”
纪慕人驻足,低头一看,瞧见靴边有泥,于是道:“无妨。”
抬步要走,那位潘公子却伸手给他擦了泥,纪慕人一惊,缩回脚,道:“这怎么好意思,潘公子——”
“还请公子帮忙,将这纸条带给我家主子,白至雅白大人。”
纪慕人眸光一闪,低头见靴底有一张纸条,他微微向后移眸,见崔玉还在低头擦汗,他附身佯装擦拭靴面捡起纸条藏于袖中,又小声问道:“你认识我?”
潘公子道:“我不认识您,但我知道我会在这遇见您,我只是照吩咐做事。”
纪慕人又是一惊,道:“谁的吩咐?”
那潘公子道:“自然是国师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