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一楼的看客还未散尽,掌柜忙着使唤人打扫残局,嚷嚷着让大家都小声点,别打扰二楼的客人。
谁也不知道二楼坐着谁,也没人在意,人们嘴里喊的都是纪慕人的名字,各种传闻从这家小酒馆中散了出去。
二楼还是很安静。
纪慕人始终没有拿起筷子,只等着对坐的人说话。
对坐青年吃了几口菜,就这么晾着他,好像在给下马威,以示自己身份高贵。
纪慕人连一口水都没喝,他扭头看了看二楼其他桌的客人,每一桌都是两三人,安静低头夹菜,不出声气,纪慕人一眼就看出这些人是武者,桌子或者椅子上都放着盖了布的佩剑,想必都是这个青年的手下。
至于这个青年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其实猜不准,但青年身旁坐着的那位,看得出也是习武之人,那人一身的气质与那位武神悬朝十分相似。
京城来的,又是习武之人,一身奢华,沉稳阴鸷,不是哪位老将军的掌上宝,就是年轻有位的宫中红人,身份自是不一般,可他一直不说话,眼神间都在维护在身旁的青年,那青年的身份可想而知——定是宫中某位皇子。
纪家虽然与皇宫有来往,但买卖都是商人在做,宫里各司其职,如何也轮不到皇子亲自来,这一点纪慕人想不通。
一楼的喧闹声飘到街上,引来许多人看热闹,纪慕人思绪被喧嚣牵了去,在杂乱的人声中无意听见一位老者喊了声:“卖糖葫芦。”
纪慕人抬眼朝窗外看去。
“阴阳岳热闹堪比京城啊。”那青年吃够了,用帕子擦了擦嘴,道:“纪公子在这长大,早已习惯了吧。”
“习惯热闹?”纪慕人问。
“习惯被人议论。”青年道。
纪慕人笑了笑,“要说议论我的人,或许只有一城,可议论您的人遍布五湖四海,这可比不得。”
青年一愣,“此话......你知道我的身份?”
“不知道,”纪慕人听那叫卖糖葫芦的老者声音渐远,喉间吞咽,道:“您不是要谈生意吗?什么买卖。”
青年看了身旁之人一眼,才笑着对纪慕人道:“来之前就听闻阴阳岳纪家二公子是个脾气古怪,娇弱慵懒之人,但今日一见,却知传闻果然都不靠谱,纪公子分明十分聪明。
与聪明人说话,倒是不必拐弯抹角,我就有话直说了,我是当今太子,我身边这位是白湖将军,想必你应该听说过。”
没听过。
纪慕人抿了抿嘴。
他倒是听过当今皇后膝下一对双生子十分受宠,据说皇后当初生子是在夜间,群星璀璨,月明如金,于是这对兄弟被皇上赐名揽月与摘星,不知道眼前这位是哪个。
纪慕人问:“太子想与我们纪家谈什么生意?”
段揽月有些意外。
阴阳岳不算什么大地方,在他的认知里,只要听见皇室的名字,大家都该低头哈腰或是惧怕得发起抖来,他习惯了人们惊恐或谄媚的神态,这般平静的还是第一次见。
他有些不大高兴。
人一不高兴,说话就刻薄起来,段揽月喝了口茶,道:“纪家的一切,本皇子都买下了,以后纪家任何商品进出,都得我说的算。”
纪慕人手扶杯子,食指敲了杯沿,“纪家的一切?包括......我母亲吗?”
段揽月双眸一凛,道:“你是要跟我咬文嚼字?你区区一介商人,上过几天学堂,难道你那些布衣夫子敢与京城帝师作比较?”
纪慕人一笑,道:“我没念过书,不懂便问了,您别动怒,我是商人,只在意银子,那您打算多少钱买下纪家?”
“三千两。”太子道,“或者......要多少纪公子可以给个数。”
“我纪家一年银钱往来也不止三千两啊。”纪慕人垂眸抬起茶盏,在指尖转了转,“三千两倒也可以,不过太子还得搭点其他东西。”
段揽月没想到纪慕人答应的如此爽快,本想这这次谈话不会太顺利,所以才带了这么多手下,如果谈不成就来硬的,眼下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什么东西?只要我有,都可以。”
纪慕人放下茶盏,把杯子往里推了推:“做生意嘛,都是交易对方没有的东西,太子缺银子,我乐意帮忙,但我只有银子,手里没什么权利,行事多有不便。”
段揽月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笑起来,道:“这简单,我给你权利,你要什么官职,只要在理的我都可以给你办。”
纪慕人摇摇头,“那东西不好,那是给自己找麻烦事,我只要一块令牌,能震慑住人的令牌。”
段揽月怔了怔,问道:“你是要......东宫令?”
纪慕人点点头。
要这东西也是他临时想出来的,就在那买糖葫芦的老者拖着长音路过时,他忽然想到萧岁温还要在人间查案。萧岁温虽有滔天之权,但那也只是在神界,人间秩序还是皇宫里的帝王说了算,萧岁温也干涉不了。
所以他需要一块在人间畅通无阻的令牌。
“不成。”段揽月道:“东宫令岂是能随便给人的,就是白将军也拿不得,更何况是你。”
“那这生意就做不成了。”纪慕人遗憾一笑,道:“如此我就先回去了,阴阳岳没什么娱乐,不比京城乐趣多,您要是待不住也趁早回。”
“放肆!”段揽月一掌拍在桌上,他气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身旁白湖倏然拔剑,四周顿时传来齐刷刷的银剑声。纪慕人回头一看,所有“客人”都剑指他后脑勺。
“这是什么意思?”纪慕人处变不惊,有些好笑道:“您要是是杀了我,与我父亲便是弑子之仇,他更加不会与您做这桩交易,还是您打算杀了纪府所有人?”
段揽月本来是情绪激动,没想让手下动剑,但他发现纪慕人不仅面对他不惧怕,就是面对当朝第一骁将白湖也不闪躲,现在这么多剑对着他,他连一声求饶都没有,反而讥讽起来,确实意外。
“你不怕?”段揽月问。
纪慕人点头,“怕啊,怕您一动怒,让我去了阴曹地府,那我那位小......又有麻烦事要做了。”
“你在胡说什么。”段揽月皱眉,现在他总算知道,传闻也有一半真,这纪慕人的确古怪。
“我说,我该回去了。”纪慕人朝段揽月行了礼,转身就走,但那些拿剑的拦在那里,分明是不让他走的。
纪慕人回头,看着段揽月道:“您还有其他事吗?若是没有,可否让他们回坐吃饭?”
段揽月挥了挥手,道:“退下。”
这一声“退下”让白湖有些意外,他从未见段揽月在谁面前退让过,白湖提醒道:“殿下,您确定要放他走?”
段揽月强压下脾气,道:“这又不是京城牢狱,纪公子也不是什么犯人,何来放走一说,让人送纪公子回去吧。”
“不必劳烦。”纪慕人道:“我还有些其他生意要做,自己走便好,多谢。”
四周侍卫互相望了望,这才七零八落放下了剑,给纪慕人让出了路。
纪慕人出了小酒馆,白湖立马问道:“要我去追吗?”
段揽月继续拿起筷子,不慌不忙夹菜,吃了起来,“追什么,纪家儿子既然是个硬茬,我们就先让他软下来,到时候有求于我,他还敢向我讨东西吗?”
“可纪家金山银山,只有别人求他们家的份,如何让他来求您?”
段揽月放下筷子,看向窗外,笑道:“我们不是带了巫师吗,只要他家人出了事,他还能不求我?”
“你是说蛊毒?”白湖有些犹豫,“巫师是带出来为您一路祈福,为百姓祈福的,要是让她去下蛊,这能解还好,若是出了意外,蛊毒蔓延可是件危险的事......”
“我相信她。”段揽月道:“出不了事,摘星那还有高人镇着,他既能让我们把巫师带出来,自然没什么危险,去做吧。”
白湖虽不赞同,也点头应了。
纪慕人没有回府,而是去街上瞎逛,他心里还惦记着刚才的糖葫芦。
只是绕了好几条街,也不见那老者,倒是让他见到其他新奇玩意。
阴阳岳有个小集市,集市里卖的是各种稀奇物件,大部分都是外来的东西。
一个摊子前,正有一位八字胡的小老板展示一件玉器,纪慕人见的玉器太多了,本不足为奇,迈步走过时,却听那小老板说了句:“这个宝贝啊,说出来你们不信,这是一件邪器,是我的高人老友从阎王那盗来的。”
纪慕人忽然走不动了。
摊前围的百姓都不信,纷纷说不可能,去了阎王那的人谁还出的来,一阵唏嘘。
纪慕人站定,回头一看,见那小老板抱着个玉枕,指着玉枕上刻的小字道:“看见这处没有,足以证明这东西是真的。“
“这写的什么啊,难道你要说这是阎王亲自题字的枕头?”
“拉倒吧,是你自己刻的吧。”
小老板摸了摸胡子,道:“这写的是‘今日月明,遍地花开,月照花落,思念残骸,为迎妻归,噬血山海。”
纪慕人忽然怔在原地。
摊前众人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说的是什么??”
小老板解释道:“这是阎王写给他妻子的诗句啊,意思是看见月亮和花,就思念妻子,为了迎接久久未归的妻子,可以喝一整座山的血啊!”
这么一解释,众人半懂半不懂,有的人更加糊涂了。
“迎接妻子为什么要喝一座山的血?”
“不是,我从来没听说过阎王爷还有妻子的,是哪位仙子啊?”
“这玉枕啊是空心的,据说阎王把妻子的名字刻在了这玉枕之内,你们想要知道啊,自己买去砸开看吧。”小老板小心翼翼抱着玉枕,道:“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东西,这玩意儿阴气重,姑娘妇人的就别买了啊。”
纪慕人走上前,道:“我买了。”
小老板一看来的是纪慕人,马上笑开了花,“呦!纪公子!您来了,这玉枕我就是给您留的,咱也不黑心,五十两银子如何?”
众人眼睛都瞪出来了,这简直是天数,但纪慕人想都没想,便道:“好。”
他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递给小老板,道:“你拿着这个去纪府领钱,我身上没带银子。”
小老板接过玉佩,笑的合不拢嘴,把玉枕递给了纪慕人:“你好好收着,这是您的了。”
纪慕人接过玉枕,当即砸碎,众人皆吓一跳。
他俯身拨开碎玉,翻找着有字的,众人好奇都抻头看。纪慕人忽然手一顿,捡起一块刻了墨字的碎玉,见那碎玉上刻着四字——吾妻慕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