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离与谢儒出宫门的一路上,郭离不时提到他那位荀表哥。谢儒不晓得自己于‘荀表哥不要脸’这事上已经成为了郭离的知己好友,难免就觉得他说的有些聒噪。
“你不必与我说这些,即便要救人,我也不会与你那表哥硬碰。”谢儒适时打断,知道他在担忧什么。
郭离却是不信,只道:“外祖母当年连着牺牲两位女儿。到了最小的女儿出嫁时,荀氏已差不多立稳脚跟,便由得姨母招婿入赘。荀表哥虽是姨母所生,却入族谱随了荀姓。如今荀家只他一位子嗣,祖母和我阿娘极为看重。人若是到了他的手上,只怕不好周旋。”
谢儒原只知清河荀氏最早是降臣出身,后来混成了一方世族,乃是因族中有位巾帼的荀老夫人。可她没想到这一代荀氏子嗣已单薄至此,竟只得一位男丁。那照此说法,这位荀表哥日后便是荀家唯一的掌家人了。
“你这位荀表哥本事是有些的,紫薇殿内我已领教过。只是为人藏掖了些,不够大方。”谢儒一不小心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她对这位荀表哥的印象除了阴损以外,便只有这个了。
郭离却疑惑: “今日他的举动确实有些不合常理,平日里都是我躲他,今日倒像是在躲我。”
“躲你?”谢儒惊讶反问。
郭离讪笑,指了指谢儒,道:“要不然就是躲你”
谢儒翻翻白眼,随意道: “我又不认识他。”
“那是为何藏起来?”郭离当真是不明白了,抓耳挠腮也想不通。
“约莫是长得丑不敢见人吧。”
二人一路聊着出了宫门,郭离有意带她回自己的新府邸,但被谢儒婉拒了。
宫门前,马恒已候了多时,终于见谢儒出来。只是不想小公子竟还在,他不想怵霉头,却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谢小姐,我家侯爷有请。”
谢儒看向来人,瞧他这架势八成是专门等她得了。
郭离看见马恒,这狐假虎威的玩意儿,心中想打人的**又冒出来。可他这廂抽人架势刚刚摆出,就被谢儒给打断了。
“烦请马校尉回去告诉侯爷一声,就说谢儒在都封山等着他。”
都封山?
郭离与马恒皆是惊诧,好端端的提都封山做什么?
正当郭离欲开口询问缘由时,宫里却急匆匆的跑出一位内官,瞧模样应是追郭离而来。
郭离认出,这内官是蜀王妃身边的人。
内官转告郭离,潮海秋茶宴因谋逆弑君案推迟,一众世家公子小姐和名士都被迫留在了城中驿馆。为表歉意,蜀王妃决意在都封山举行一场秋猎,宴席索性也摆在那里。
“谢小姐是如何知晓王妃有意在秋猎时设宴的?”待那内官走后,马恒沉着脸追问。
谢儒道: “我已向王妃投了帖子,明日就入山。平候若是要见我,怕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莫要到时候拂了王妃的面子,弄得大家都难堪。”
郭离虽不明情况,却也附和两句。马恒无奈,只得骑马离开。
待马恒离去,郭离立刻追上去问谢儒是如何知道王妃要在都封山摆宴的。
然谢儒只是笑笑并不为他解惑,还反过来打趣他,谑道:“听说小公子刚从山上守完马厩回来,难不成还想去?”
郭离闷咳几声,耳根子一抹飞红: “都封山是父王送我的生辰礼物。你以为王妃为何特地派人来知会我,还不是面上得我这个主人同意。”
郭离十二岁生辰的时候,蜀王大喜,醉酒之下赏了一座山给他。这虽说酒后戏言,但郭离确了真,到处宣扬。无奈之下,蜀王也只得认了这个诺言,由得他去。
“看来还是小公子面子大。如此也好,届时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只望小公子也能担得住主人家这几个字。”
出事情?
郭离不晓得她此话何意,但等他晓得的时候,他的生辰礼物差点儿被夷为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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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封山
南地少山,狩猎便成奢事,都封山是淄临城附近少有的深山,自然也就成了淄陵城内世家弟子最爱来的地方。
此山位于城西,有几座高高的峻峰,隐于丛林间,山脚则是一片平地。春日里山清水秀,流水潺潺,青草肥沃,野花遍地,适合踏青赛马,秋日里虽添萧瑟,但胜在野物出没繁多,打猎养乐最合适不过。
蜀王将此山送给幼子后,又命人花大力气投了许多珍奇动物,足足将养了三年,才养的如今这般繁荣景象。凡是来此山狩猎打马球的,不免都要先做足礼数,知会一下主人。好在小公子郭离虽顽劣却是个大方的主儿,基本上是来者不拒,有时还陪着玩乐。
谢儒的马车行至山脚便走不动了,只得下车步行。不同其他世族小姐,她身旁只带了一位婢女和护卫。
婢女是个漂亮姑娘,眼睛水灵。护卫是个少年,脸前碎发多,遮住了半张脸,但仍旧可见他有一双灰色的眸子。
谢儒眼见别家小姐都是婢女仆从嘘寒问暖的抬着上山,着实羡慕不已,低声对婢女委屈道:“璞璞,虽说你和夜夜从前都是杀手,但毕竟已经从良,就不能稍微让你家小姐有点儿面子么?”
“我叫冥璞”婢女道。
“我叫忱夜”护卫道。
谢儒:“……”
这位夜夜,就是昨日刑场上护送崇和郡主的那位黑衣少年车夫。
谢儒这个小姐当的着实没有一点儿尊严,辛辛苦苦的爬山还要安慰自己是在欣赏山景。好不容易爬到了待客的大帐前,又发现自己可能迟到了。
大帐内宾客满座,几无虚席。她最后入内,成了众人焦点,大家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
在众人眼中,这位谢氏女不是今日迟了,而是已经整整迟一个月。本来若无意外,一月前宴席就该开了。
潮海秋茶宴推迟至今,众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谋逆案虽未昭告天下,但在座之人哪一个不是有身份地位的,又怎会不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
一月前,天子圜丘祈雨,请了大儒温澄入坛祭祀。那温澄是何等人,文坛大家,天下学者第一人,著书立说几十载,一生周游诸郡边塞传经讲学,德望何其之高。如今北地境内,被朔北王奉为座上宾的清歌先生,便是温老的学生。这样的人,如何能做下弑君的大逆不道之事?
可事情它就是这么个事情,谁也不知祈雨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蜀王下的急命没人敢置喙,天子也躲在紫薇殿里装聋作哑。
直至行刑那一日,谢氏女闯了刑场,打破了这个局面。
谢氏女冒天下之大不韪闯刑场这事在众人看来,不禁是一件极胆大且不要命的事情,而是一件极胆大且没带脑子的事情。不过也亏的她运气好,赶上天子下旨,暂缓行刑。关于为何暂缓行刑,猜测众多。廷尉府给的说法是证据不足,再加上仍有罪犯潜逃,所以暂缓。
温老学生不少,家人却无,几十载孑然一身,膝下只有一位收养的孤女,名唤温璎珞,爷孙俩相依为命,住在城外草屋。拒说廷尉府抄家那日,只从屋里清出几大马车的古书典籍,着实把人累的不轻。至于温老的孙女,却不见了踪影。廷尉府口中潜逃的罪犯,便是这位孤女了。
一个孤女能成什么气候?所有人心知肚明。
宴会上众人心思暗涌,这些高门大族之间盘根错节,早将其中利害分析透彻。
堂上,平候郭衍身穿白色锦缎云翔蝙纹劲装,腰挂墨玉,端坐在紫檀低桌前,仪表甚佳。看这架势,今日这开场小宴应是平候张罗了。
谢儒走到平候桌案前福了副身子行礼,待起身时才与之四目相对。她是第一次见这位侯爷,蜀王嫡子。
近两年大启民间流传最广的一句话就是:南平侯,北战神
这南平侯说的自然是蜀王长子郭衍。郭衍原为蜀王送往朔北的质子,越州之战后才回到南地。然不过短短三年时间,其才智名声便越过任何一家世族公子。外人都道他极擅权谋制衡之术,是位天生的谋略家。
至于那北战神,乃是老朔北王之孙。当年昌靖兵变,率领五千轻骑千里奔袭,一路铁血杀伐将逆党折杀殆尽无一活口,擒下董衡和魏子光两名逆贼。坊间传闻其虽少年之姿,然傲世英武如天神下凡,除却征战沙场数十年的蜀王,当世无人能敌。
这二人一南一北,一文一武,皆是人中龙凤,当世奇才,以是人们常把他们放在一处谈论也不奇怪。
“入座吧。”
平候神色自若,淡淡开口。
众人见平候对这谢家小姐如此冷淡疏离,不禁怀疑这几日流传在城中的谣言。
自刑场一出闹剧后,城中就流传出了侯爷当街戏弄谢小娘子的说法。侯爷又不是小公子,这流言起初人们是打死不信的。但架不住传的认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多少还是有些人相信的。不过看今日这架势,多半是假的。
谢儒早料这平候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不想竟连她坐哪里都不交代一声,留她傻傻杵着。但巧的是小公子郭离就坐在平候左边,见到谢儒时明显兴奋,招呼她坐在自己旁边。
郭离今日着一身冰蓝色窄袖骑装,将一身桀骜衬出,最显少年意气,只是身量稍显不足。这都封山是他的地盘,他今日也颇有几分主人家的款儿摆着。
谢儒递给他一个眼神,够义气。坐定以后,她尚来不及审视周围,便与对面席桌上的女子对视上。
那女子身穿绯红绣样牡丹劲装,眉带英气,眼神凌厉,般般如华,皎若秋月,令人一眼难忘。谢儒冲她微微颔首以示礼貌,却觉对方看她的目光有些古怪。
此刻人已到齐,平候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开席。今日并非正式宴会,倒也没许多规矩。
“怎不见荀家公子哥儿?”
宴席行至一半,谢儒对面席桌上那姣姣英气的红衣女子突然开口,嗓音清脆,一如她身上的气质,给人利落之感。
“珺姐姐,我方才在外面瞧见荀表哥的侍从了,想是不守规矩已经入山开猎了。你若想他,一会儿自去寻他就是了。”
郭离似与这女子相熟,一句‘自去寻他’隐隐带着几分挪揄,惹得周围数人跟着打趣。
谢儒听得他二人对话,心中猜出这女子的身份。
“就你浑话。”那红衣女子抬眼一瞪郭离,杏眼嗔怒几分,笑骂一句,丝毫不扭捏。
在场的人没几个敢真笑话这位“珺姐姐”的,附和几句后便适可而止。
虽说天下如今是二王相争,可夹缝之中总有蓬勃劲草。隆都齐国公、清河荀氏、梁盛小广梁王、东荒拓玛一族、汾阳两河西陵氏,这些都是不可小看的地方势力。
郭离口中的这位珺姐姐便是西陵氏的小姐,西陵珺。
西陵家据守汾阳两河,此地位于南北交界处,有二郡,邺郡和湖郡。两郡外截要塞,厄南北之咽喉,依傍大江大河,可谓天成险关。
泰安年间,圣安帝宠信奸佞,皇室日渐衰微,中央不再像从前那样控辖地方,各地逐渐分权势大。西陵一族本是地方驻军,辈出名将。中央权利削弱后,其慢慢脱离皇权掌控,额外编制了几处军队,组成了西陵军队。
数十年来,西陵军征战四方,威势赫赫,约十万众。这样的势力在南北二王眼中自然都是竭力要笼络的对象,只是西陵氏多年来不入南北战局,独身中立。此番蜀王妃设宴,西陵一族能来参加,倒是有些出乎意外的耐人寻味了。
谢儒偷瞥了眼堂上的郭衍。诚然昨日在紫薇殿里她编了些瞎话,但有几句却是真的。譬如汾阳西陵氏与蜀王确有联姻的打算,且看西陵氏此番能明目张胆的来参加潮海秋茶宴,她猜这桩婚事约摸是板上钉钉了。
宴席继续,丝乐齐鸣,轻歌曼舞,八珍玉食。近些年,门阀一派享乐成风,奢靡无度已是常态。四百年前大启建国时的淳朴之风已经在岁月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谢儒趁着酒意吃了好些糕点,味道还不错。郭离见她吃的兴起,索性大方的把自己的也给她吃了。这么一来,二人便算是正式交了朋友,谢儒长他几岁,郭离唤她一声“儒姐姐”。
宴席结束后,有人回营帐休息,准备明日的正式狩猎,有人则找来马匹与箭矢,准备入林小猎一番。
谢儒换了一身红艳的骑装,也欲小猎,领着璞璞和夜夜一头扎入深山,连仆从都未多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