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傅?
绿云楼的掌柜是个百事通,却迷茫了:小傅是谁?
掌柜想了想,似乎模模糊糊有那么点印象:好像是九年前,还是十年前,那时候有六位外地的高官调回京城,顺捎带着六位公子回来。这六公子均年少英俊,腹有才华,一时间成为京城中最吸引人的风流人物。
这六公子中,有一位叫傅青竹的,是昔任西关守将傅瞭望的独子,出生在遥远的北海,所以又被众人呼作“北海小傅”。他年纪最轻,当时不过十七八岁,以文采最佳,武艺最高,相貌最好看,待人最豪爽这“四最”,夺六公子之冠。
哦,对了,那一年,添香常伴在小傅左右的,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大美人——戚诗思。戚姑娘是姑苏人氏,辗转流落京师,讲京师话,却仍带着姑苏吴语的腔调,软糯圆润,富有韵味。当年,戚姑娘曾在京中云湖的湖心亭上公开吟唱一首歌,她的声音隔着水波传来,一粒粒圆润的音符在波浪中一步三摇,滑过荷叶,吹动荷花,听在岸边围观男子们的耳中,那感觉……如若戚诗思缓缓启了小樱唇,嗲嗲一口,正咬在他们的肩头。肉上留下两排银牙印,让他们醉了心也醉了魂。
光听歌便是如此,更何况戚诗思唱完一曲,登船抵岸,由侍女搀扶着下船时,那一瞥的天姿国色,世上再无第二位女子可以比拟。
绿云楼掌柜想到这里,自己哂笑了两声。没办法,香.艳的事情,总让人记得最深。他对戚姑娘记得这么深,对北海小傅的印象就浅多了……具体的事情已经一件也回忆不起来,就觉得北海小傅似一颗星辰,倏然横空出世,照亮整个夜空,耀得人睁不开目,无人能夺其光。但是突然就陨落了,来去匆匆。
北海小傅只在京中待了一年,就消失了。他去哪了?无人知道,好像走的特别急,没有带上戚诗思……
……
因为都不知道小傅现今是死是活,绿云楼掌柜对陈积玉给出的理由并不放心,遂追问道:“陈大人,您来这……真的只是等小傅?那位北海小傅?”
“是!”一直沉稳的陈积玉忽然抖了声调,他放在桌面上的手也微微发抖。陈积玉心中激动:这京城里,竟然除了他,还有第二人记得小傅!因为知道傅青竹今年今月今日会归来京城,在这绿云楼出现,陈积玉邀约了数十位曾经与傅青竹交.好的名士,想一齐为傅青竹接风洗尘。
哪知十人无一愿意来。
天下英杰汇京城,京中的风流人物每月甚至每日都不一样,就似走马灯似的换,谁还会把精力浪费在一个仅仅十年前轰动过的,早淹没在人河人海里的过气人身上?
陈积玉痛心恼怒却无办法,遂独自前来绿云楼。
旁人可以不来接小傅,他却是不可以的。旁人都能忘了小傅,他却是不能的。
十年前的陈积玉,只是个从洞庭来京城的嫩头青。他浅薄轻狂,以为自己武艺天下第一,哪知比武连连受挫,不仅没有闯出名堂,还输掉了祖传的宝刀。
那刀后来辗转数人手,就升到了三千七百九十金。
就是说陈积玉需要近四千金才能赎回自家的刀。
谁会借他这个一穷二白三明显还会输的人钱?
就在陈积玉感到绝望的时候,有个善良的人给他出了个主意:北海小傅,极好说话且为人痛快,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也许……陈积玉可以去向小傅问一问借钱的事。
陈积玉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他拖了数道关系打听到小傅会出现在绿云楼,便早早来到绿云楼候着了。那时绿云楼的陈设与今日相比,几乎没有变化,但那天陈积玉坐的不是这张椅子,他的位置更靠前些,接近门口,以至于第一个望见扬尘风烟。
那时一匹极好极烈的马,奔驰如电,行到门前,却只需马背上的男子清亮呵一声“吁”,它就及时收住。骏马前蹄落地,扬尘重坠,没了遮挡和晃动,陈积玉瞧清马背上的男人。
那是一个极好看的男人,好看到什么程度呢?旁人若没见他时,听闻天下第一美人倾心于他,总要感叹戚姑娘的可惜,或是有些遗憾,忿忿不平,这么好的艳福怎么就没落到自己头上?但是见到小傅以后,提起戚姑娘的归属,旁人只有两个字:堪配。
小傅的面貌与普通的汉人不同,也许是生长于北海,水土迥异的缘故,他眼窝深邃,眉骨深陷,眸子呈现出淡褐色。小傅那天穿着一袭轻裘,腰间配着长剑,手一撑翻身下马,轻巧得好似降下风云。
陈积玉壮着胆子,上前同小傅说明来意。小傅低头将陈积玉淡淡打量了一遍,算是初见。
小傅笑着说:“好,我们来比武。若我未赢,借你四千金。”
没有别的选择,陈积玉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他的手默默背到身后,握成拳,后背和额头全是冷汗,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赢。
小傅眼一挑,似无意中扫到陈积玉握拳的手。小傅遂笑,解下腰间长剑,道:“你赤手,我空拳,这才公平。”又道:“陈兄,承让。”小傅说着便往前出手,陈积玉只觉耳边打来一阵风,他仓惶应对,心里哀凉:两两比武,先出手的人总容易占据上风。但这会他是求人的一方,小傅要先出手,他也只能笑着接受。
陈积玉挥臂挡了一下,只一下,他的苍凉就变成了绝望了——小傅的武功太强了,远在陈积玉之上,甚至超过之前与陈积玉比武的每一个人。
陈积玉根本没有胜算。
小傅却忽然反抓住陈积玉的臂膀,继而松手,往上一抬。接着又后退数步,没人撞他,却主动将身子向后倾倒,晃了晃。这几个动作小傅做得极快,在外人看来,是小傅想抗陈积玉,却没有抗住,被逼退落了下风。
陈积玉差异错愕,抬头去看小傅,却发现小傅正微笑着与他对视。好看的人眸子也好看,清澈明亮。
……
小傅就这么一直操控着自己和陈积玉的行动,以一己之力,将一场十赢无输的比武,巧变作五五平局。
正好是第一百个回合时,小傅收手,后退一步,对陈积玉拱手拜道:“陈兄技精,某不能战胜。”又道:“是我先手。”言下之意,陈积玉比他技高一筹。
陈积玉心下泛酸,差点眼泪都要涌出来,小傅却已掏出一张银票塞到陈积玉手里:“某还有事,这张银票陈兄先拿到金荚钱庄兑了救急。改日得闲,小弟再与陈兄痛饮一聚!”
……
直到一年之后,傅青竹离开京城时,也没提这四千两金,更未催促让陈积玉还。
……
小傅一走,就没了消息。
上月初八,陈积玉才收到九年来傅青竹写给他的第一封信。
信里求了陈积玉一件事,又约他今日在绿云楼见面。
……
陈积玉的拇指、食指与中指在桌上捏起,因焦虑而渐失耐心:距离他坐进绿云楼已近半个时辰了。小傅他在哪儿呢?怎么还没有到……他今日会现身吗?
“累石。”有人唤陈积玉,这是他的字。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在陈积玉脑海里若灵光一闪,他唰地站起来转身,激动道:“小傅!”张开的双唇还来不及合拢,眼前的人……是小傅?
眼前分明就是一名乞丐嘛!
来者身形仍是高大的,但蓬头垢面短打褴褛,浑身上下从衣衫到肌肤,无一处干净的地方,连发根发梢甚至指甲缝也是黑灰的。他拄着一只拐,似乎腿有些跛,陈积玉顺着来者的腿一直看到最底下,来者穿着一双草鞋,左脚绳子断了,几乎就是赤足拖着。
他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眠不休不歇的赶来,带着所有山岭的风尘和大漠的烟沙。
来人看出陈积玉的疑惑,善意地笑了,道:“我是傅青竹。”他好像不是他,却又好像没有变化。
陈积玉仍陷在重逢的震惊中,傅青竹已经自行在陈积玉身边坐下来,道:“久别重逢,陈兄饮酒否?”
“你这几年上哪去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太多的疑惑,陈积玉根本没有心思饮酒,再说他也不喜欢喝酒,酒喝多了误事。
傅青竹见陈积玉不愿喝酒,便不再提饮酒的事。他问道:“陈兄,我托你办的那件事怎样了?”
“办妥了!”陈积玉立即应道。其实,当时他读完傅青竹的来信,完全不能理解——傅青竹托陈积玉为其在朝中谋一份做谏官的差事。
陈积玉多方打点,终于为傅青竹在六位左拾遗中谋了一位,从八品的官阶,低微得可怜。
陈积玉对傅青竹道:“小傅,其实……你若想要得更好……”陈积玉是可以再为傅青竹去打点,谋个更高且有实权的官位的。
傅青竹听出陈积玉话里的意思,一摆手道:“多谢陈兄美意,只是富贵于我只如飘云。”
“那为何……”陈积玉觉得自己在面对傅青竹的时候,从未明白过。
“哈哈。”傅青竹笑了,他的声音既爽朗又好听,几声痛快笑声,竟引得邻桌的花魁们纷纷侧目——当然,瞧见发声的人是名乞丐,她们又重新转回头去。
傅青竹大笑,直呼陈积玉的表字:“累石,我这九年来,西出关外,南走苗蛮,东经姑苏再上到海上,北抵如我出生之地一般冰寒的地方。再回到国内,我觉得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进京,做谏官。”
“为什么非要是谏官呢?”陈积玉不解,谏官又没有实权。
“尽我绵薄之力济国。”傅青竹声音放低,只令陈积玉一人听到,“累石,你虽未出去走走,但你瞧这京师,不也是这么紫醉金迷,那边饿殍遍野么?”
“小声!”陈积玉听得心慌,不由得提醒傅青竹,“切莫妄言。”
傅青竹毫不在意:“不是妄言,我这是要做谏官。再无实意谏官讲真言,国就要亡了!”
“小傅!”陈积玉吓得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
傅青竹不以为意,笑着嚷嚷:“陈兄——”他挥着手,示意陈积玉稍安勿躁坐下来。
陈积玉蹙眉坐下,责道:“你以前很清明的,怎么突然就糊涂起来了呢?”
傅青竹不答,反逗陈积玉:“哎,累石,这谏官的位置……你不会是用钱替我买的吧?”
“不是!”陈积玉又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这几番巨响的动作,引得绿云楼里的人纷纷侧目。
傅青竹站起来,按住陈积玉的肩膀,将他按下去做好。傅青竹解释道:“玩笑,开个玩笑而已。”傅青竹心想:谏官哪能买?若是谏官也能买,那他就不会回来燃这一点残存之志——因为这国家没得了!
陈积玉心里寻思的却是另外一番忐忑心思:千万不能让傅青竹知道,这左拾遗的位置,就是他花了五百两金替傅青竹买来的。本来从八品的官一般都要一千两金的,但是没人愿意做捞不到好处的谏官,所以折半处理。
陈积玉几分愧疚,伸手从怀里掏了一锭银子出来,递给傅青竹:“小傅,你的花销还够么?”不待傅青竹作答就强行将银子塞进他怀里。傅青竹刚启了蠢,绿云楼里骤然翻了天。
不知道是怎么打起来的,也不知道是要杀谁,更不知道是哪来的这么多戴赤色面具的人。陈积玉身为大理寺少卿,本能反应拔刀而起,瞬时身染血腥:“大家莫慌!”
陈积玉阻挡了一会发现不对劲,傅青竹怎么一直站着不动?
正好有一名似是头领,连发了几个号令的蒙面刺客踮脚走壁,欲跃上绿云楼的天顶。陈积玉不假思索对身边傅青竹道:“小傅,我俩一左一右也上去,活捉了他!”陈积玉说着跃起,却发现傅青竹仍站着不动。
陈积玉觉得奇怪,重落下来抓起傅青竹的手腕,按脉一测,陈积玉失色惊呼:“你的武功呢?”
傅青竹筋脉皆废,根本运不起内力,武功全无。
傅青竹一直灰黑的脸这会看起来更黑,他勉强挤出一点自在:“累石,捉贼重任全托于你。我……只能助你尽量救人。”
已补全。谢谢细君和喵喵的地雷,才发现,拜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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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逢失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