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竹目光投向墙角,谁也未眺,轻声道:“阿南,你提这么陈年往事作甚么。”还有,干嘛题这些陈年旧作,那都是他年少不知愁时乱发的感慨,现在读来,连他自己都觉汗颜。
妙音却丝毫不肯放过,道:“不算陈年旧事啊,贫僧记得上回见你,你不还题了贫僧的诗么?”故意不说上回见面是四年前。
傅青竹鬓角青丝摇曳,耳根淡红,竟少有的无措。
冯步摇眼睁睁瞧着,五分心疼,又有五分捉急。倘若妙音不在,她肯定向傅青竹道歉了,但如今妙音在场,她怎能放低身段,输了气场,让妙音侥幸逃脱,不替唐莲子出那口恶气。
于是冯步摇瞬间转移话题,将矛头重瞄准妙音,“妙音,你方才呼朕为‘皇表弟’,这是哪门子称呼?且莫提罔顾尊卑,就是真无顾忌的唤起来,朕与你也该是堂兄弟。你身为佛家弟子,理当谦悲和善,你却糊涂颠倒,猖狂放纵,无一正词!”
妙音歪头道:“贫僧这称呼都喊了大半天了,陛下若觉不妥,去摘诗板前怎么不提?”
周遭的空气隐隐不对劲,剑拔弩张,是大战前兆。
傅青竹突然道:“阿南,你要是寻不到地方住,就住我那去吧。”
妙音一听,拍手叫好。这数月来,他最最期盼,悬而未决的就是这一心事,无论是真谛庙还是佛塔,甚至陈积玉家中,都不及与傅青竹同住来得痛快。两人交好十来年,半挚友半损友,以后住到了一起,冬雪日可以拼酒,来年花开,又能赏花斗诗。夜晚一起躺在屋顶睡觉,手臂枕在脑袋下,说些男人之间的真心话。就盼着傅青竹主动提起啊!
妙音一时开心,什么皇帝,什么情敌,都抛到了脑后。
冯步摇闻傅青竹此言,却立刻收敛笑容,心头紧张。她拿眼示意傅青竹:你让妙音住你那?晨钟暮鼓可是知晓朕是女身的,万一泄露了秘密怎么办?
傅青竹却轻轻摇头,意思是让冯步摇放心。有他张罗,不会有失。
两人的一举一动全落入妙音眼里,妙音总觉得心头哪里怪怪的,正想着,听见傅青竹问他:“阿南,你知道我家在何处么?”
妙音其实早调查清楚了,这会却装糊涂,头摇得快,连面目都模糊:“唔,不知道,不知道。”
“眼下我要护送陛下回宫,是第一等要紧的事。阿南,那你在这里等我两、三个时辰,我归来后,领你去我家中。”
妙音叫苦不迭,僧人们已禁止他再入佛塔,这漫天雪地里,他要孤零零苦站三个时辰?!!
到最后,还是输了一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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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居于长寿殿中,老人家惧冷,虽有地龙生热,却仍另外命人用蜜和炭搅拌成泥,再将此泥捏成一只只凤凰形状。烧起火盆,黑凤凰放入火中,犹如凤凰浴火。炭泥供热后,由黑逐渐变作红铜色,又好似凤凰涅磐。
兼炭里参杂了上等香蜜,燃烧起来,满殿香甜。
太后伸着双手,晾在炉子上方,神情悠闲。后头有小内侍亦步亦趋靠近,奏道:“启禀太后,钱公公求见。”
太后道:“让他进来,你们都退下去。”自个儿将手从炉子上方收回来。
钱福瑞恐慌得直想喘气,却又不敢表露出来,于是一直憋着,直到憋到太后跟前,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太后一个转身,钱福瑞吓得再次抿紧双唇,扑通跪下。
“太后恕罪,太后恕罪!”
太后根本就不问钱福瑞何罪之有,直接道:“慢慢讲,清楚讲。”
钱福瑞便告诉太后,两个月前,有人假造圣旨,令俞来安腰斩时多受了折磨。前些日子里,大理寺卿陈积玉已查出这胆大包天之人是一名影卫。昨日已将影卫,以及一干涉案嫌犯下狱。然这影卫入宫以前,是河闲王府中家奴。现如今,皇帝还未对影卫和河闲王做出处置,河闲王已经学那古将廉颇,袒胸露.乳,身负荆鞭,来宫里向皇帝请罪。
钱福瑞汇报到这里,止了声。
太后竟似未卜先知一般问道:“皇帝出宫去哪了?”
钱福瑞惊得张大了嘴,但是太后一瞪眼,他又害怕得额头贴地,不敢抬起来。声音颤抖,将傅青竹引冯步摇去赏茶花的事禀报太后。又告诉太后,目前他暂将河闲王稳在霜青殿中。
太后听完,只沉默须臾,便道:“摆驾青霜殿。”
……
太后至青霜殿时,见闲王竟然不在殿中,而是跪在殿外。冰天雪地,他赤膊负鞭,整个人犹如一尊跪像,颇令人震撼。
河闲王似乎态度无比坚决,任内侍们通传了“太后娘娘到”,他仍坚持着不站起来,而是在凭着膝盖,在雪地里转身。他面相约莫三十上下,脸型偏宽五官英气,额上微微有皱,神色刚毅。
河闲王面对太后,五拜三叩道:“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后心中默然:五拜三叩是庙祭时,臣子面对皇帝,才行的大礼,太过隆重,平时鲜少人用。更何况,河闲王自己,也是千岁呢……
太后身子忽地前倾,倒向河闲王,似要去搀扶他,又像是要晕倒。太后的双手恰好握住河闲王的双手,握得牢牢,接着,她就落下泪来,泣道:“北荒啊,你跪在这里做什么,哀家瞧着心痛……”太后的身子摇摇晃晃,蹲都蹲不稳,两侧的宫人急忙去扶她,太后却不让宫人扶,先呵令道:“还不快给闲王殿下披几件狐裘?把他冻着了,哀家唯你们是问!”
河闲王开口道:“太后……”
只出口两个字,就遭太后打断,“北荒啊,你跪在这里,哀家真心心疼。来,哀家陪你跪!”
河闲王赶紧道:“罪臣怎敢让太后陪伴!”
“那你还不起来?你不起来哀家就也一直跪在这里!”太后说到做到,一直半蹲半倒。
河闲王眸光闪动,思忖片刻,搀扶着太后起身。
两人刚一站定,河闲王就退后一步,这会不能跪也跪不得了,他只得深深鞠躬,脑袋几乎弯至腰间,道:“臣自知罪孽深重,悔愧难当。前来请罪,只盼陛下见臣一面,亲自责罚鞭笞。”
太后急得直哭,“好好的,说什么鞭笞啊!”
“臣有眼无珠,识人有误,竟将胆大妄为之人举荐为影卫,长伴陛下左右。今日臣听闻,此影卫竟做出伪造圣旨的罪行,臣在家里心肺俱惊,跌足长叹,又呕出数口鲜血来。臣是既痛且悔,痛心此犯如此猖狂,悔恨自己识人有失,又十分后怕,此犯数十年都近着陛下的身,倘若做出更险恶的举动,危及陛下,臣九死都不能抵罪。臣在家里,实是难安,自感罪孽深重,无觅荆条,便身负荆鞭入宫,只盼陛下能狠抽臣数鞭。臣不怕痛,臣只担心陛下因影卫之事悲痛、愤怒、伤神,气坏了龙体,臣情愿以一身肌体,换陛下身体康健,宫中长治久安。”河闲王抬起头,问太后道:“陛下……缘何不肯来相见?”
太后旋即道:“陛下不想见你。”
河闲王眼眶顿红,道:“陛下……”陛下是不是恨着他了,怀疑他了,堂兄弟间生了嫌隙?
河闲王欲发问,却仍旧只讲了两个字一个词,就被太后再次打断。太后道:“唉,皇帝其实根本就没有生你的气,他知你一片赤诚之心,影卫是自个儿的错,与你这个堂兄何干?他听说你赤膊跪在雪地里,还要负荆请罪,顿时就哭红了眼眶。哀家劝他,让他好歹维持下皇帝的威严,他却说,‘昔年朕与北荒堂兄也曾在雪地里待过,但那是一同打雪仗堆雪人,这会儿,朕再去雪地里见堂兄,却是堂兄在雪里长跪不起,负荆请莫有之罪。一想到这朕就心痛,眼泪不止,堂兄都这般苦了,朕这个做皇帝的,心软怯懦得都不敢去看,只恨得不去另寻一处雪地,与堂兄遥遥相跪,两处冰寒,一样受苦。哪里还在乎那一丁点皇帝威严呢!’。”
太后抬袖擦拭眼泪,泣道:“皇帝终究是年轻,心软避开见你,却又知道你性子执拗,不来见你,不责罚你,你定是不肯解荆的。于是、”太后轻微一顿,“只得哀家来做这恶人。千鞭万鞭,皇帝与哀家断是下不去手的。这里哀家只抽你一鞭,算是个形式。北荒,你早些回去吧。”
河闲王双眼紧盯太后,意味莫名,末了他双肩一颤,抽出背后荆鞭,埋头双手奉给太后。
谢谢中二喵喵酱和笙无墨的地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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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