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音见傅青竹一直立在原地,先是平平静静一张脸,忽然就悄然笑起来。有点傻气,该不会是脑子出了毛病吧?
妙音不由得抓住傅青竹的胳膊晃了晃,“喂,傅北海,你傻啦?”他以为还是戚诗思闹的,便问傅青竹:“你想见我嫂子么?”
傅青竹立即道:“不想。”
妙音一愣,未料到傅青竹回答这么快。他不大甘心,又继续调戏:“那如果我嫂子想见你呢?”
傅青竹想了想,道:“没有见的必要。”
“若是我哥想见你呢?”
傅青竹转过身来,直视妙音,问道:“闲王殿下?”见妙音点了下头确认,傅青竹便追问:“几时?”
陈积玉一直在旁听着,前面的对话他不太明白,但这里听见傅青竹要私见河闲王,便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正要阻止。妙音却揽住傅青竹腰肢,一个纵身,带傅青竹跃出墙外。
两人四脚落地,傅青竹笑道:“阿南,近几年你功力又涨进不少。”
“是。”妙音只简单回应了一个字,远离了陈积玉,与傅青竹私下相处时,妙音的脸色无比严肃——但这严肃似乎有一种奇妙,他不笑的时候远比笑时好看,到真有“青春英俊”的味道了。
妙音一脸肃然,在傅青竹耳边低语,将河闲王嘱托之事逐一传达给傅青竹。
末了,妙音直接在旁边一块大石头坐下,黑袈裟刚粘着石头,他就跳起来,哆嗦道:“冷冷冷!”妙音指天道:“我得赶快到你说的那个真谛寺去住!”
傅青竹轻轻嗯了一声。
良久,妙音并无告辞意。
妙音刚才还抱怨石头凉,这会却直接在石头上坐牢了。他朝傅青竹招手,“傅北海,你过来!”傅青竹冉步靠近,超前一倾声,问道:“听说你在金殿上救了皇帝,那你……是见过皇帝的容貌啦?"
这不废话么,救了皇帝还没见着皇帝容貌?傅青竹缓缓点头,心中暗奇:伶牙俐齿的妙音,怎么会有此一问?
妙音又接着问:“那……皇帝长得英俊么?有才么?品行怎样?”
傅青竹瞬间锁起眉头,沉声道:“阿南,不可妄议至尊。”
“知道、知道,就让你随便说说!”
傅青竹偏不轻易说,反而质疑妙音,“陛下与你不是堂兄弟吗?”没打过照面?
妙音笑嘻嘻,“是,但我俩见面那都是小时候,如今皇帝成什么样了我……”
“陛下品行容貌,皆属第一。”傅青竹突然打断道。他的声音高昂肃然,把妙音吓了一跳,以为傅青竹生气了,抬头望去,却见傅青竹一脸赞赏,笑得双眸闪光,更显神采飞扬。
周遭的一切,都压不住他的辉芒。
妙音暗道皇帝难道真不赖?他心头不由得拔凉拔,弱气问出兜兜转转,唯一关心的那句话:“那……你有没有见过皇后,啊,傅北海?”
“皇后娘娘为内命妇,我们做臣子的见她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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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上秋霜,转作白雪皑皑。
距离上次冯步摇与傅青竹谈话发现案中案,已过两月有余。
俞来安腰斩时被人算计,抹了桐油,偏下下刀,这事最终查出真凶,可案中隐情……却出人意表且带三分可笑。
所有一切孽,竟都缘于一名碧眸波斯姬。
俞来安做金吾卫大将军时,难免有些同僚应酬。朝廷风气,下属求他办事,笼络关系,会请俞来安喝茶、喝酒、听戏,倘把盏至浓时,下属会请出家中美姬,为俞大人独奏一曲,或独舞一支,歌舞尽兴,顺其自然美人赠客人。
俞来安是个有一定原则的人,又或者……他只是不愿沾惹上纠葛,麻烦。
但凡是同僚下属相赠家姬,无论她们多么美貌动人,俞来安一律拒绝,甚至碰都不会碰。但倘若下属是在青.楼楚馆里请俞来安,巫山一夜,梦醒了无痕,神女不会来找襄王麻烦……这种情况下,俞来安倒是五之有三不会退却。
这波斯姬,就是楚馆佳人,某一日某一夜,俞来安醉眼惺忪,眼前芙蓉帷帐慢慢挑开,帐中佳人回头,身段窈窕,美颜别致,更兼下属在他耳边悄悄述说波斯女人另一处美妙。俞来安笑了笑,摆手让下属退下去了,一夜春.宵。
后来,可能他是真有点眷恋这位异族美人,两年前前后后去了十几次,还当众说过一句,“波斯女人的眼睛像猫,盯着会让人走神”。
这一句话说着无意,当初将波斯姬孝敬上去的下属却有了心,为了让俞大人更加欢心顺畅,属下背着俞来安,私自出钱,“打点”好鸨妈,不让其他男子近波斯姬身前。
这一布置惹来祸事,常替冯步摇通传旨意的那位影卫,恰恰与波斯姬相好。波斯姬心中也难过,但她哪敢在俞来安面前表现。只敢面对心上人影卫时,才敢垂泪。
佳人越哭,影卫越深恨——恨俞来安夺了心上人除.夜,更恨俞来安官大欺人,“霸占”住波斯姬。
影卫早已默然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手刃俞来安解恨。
影卫常年为冯步摇传令,知道冯步摇最信任俞来安,连玉玺所存库房的钥匙,也给俞来安另配了一把。他便与波斯姬一同谋划,打算偷取玉玺,将罪名栽赃到俞来安头上。某夜波斯姬趁俞来安熟睡,将禁匙偷出,影卫则迅速寻高人工匠复刻了一把……计划刚进行到这一步,俞来安就因渎职罪下狱,不须影卫栽赃,就被判了腰斩。
影卫分外不甘心。
影卫便和波斯姬再度商议,觉着要在腰斩上再加一道折磨,让俞来安多痛苦数个时辰,方才解恨。影卫替冯步摇传令多年,百道圣旨无论明暗,均悄悄做过拓本。这会影卫对照御笔,一个字一个字的临摹,拼凑出一道伪圣旨。
典狱不辨真伪,遵照伪圣旨,故意折磨俞来安。
……
这一切的一切,陈积玉均在奏章上写明,递呈冯步摇,只等她朱笔结案。
此刻,陈积玉就伫在殿中,单膝跪地,注视冯步摇阅览奏章。她读了许久,迟迟不发一言。
陈积玉以为是自己讲的不清楚,便捡他认为是主要、重点的强调:“陛下,如今涉及此案的影卫、波斯姬,以及若干金吾卫,钥匠,具已下狱。”
冯步摇道:“陈卿,你起来吧。”
陈积玉刚起身,就听冯步摇细问道:“你有没有去查,他为何一早就将朕所有旨令做了拓本,是出于何种目的?”他指的是影卫。
陈积玉埋头,“臣已经在查了,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冯步摇摩挲奏章,其实她自己也在派人去查,影卫都是从小入宫的。这名作案的影卫,在六岁入宫前,曾经以家奴的身份在河闲王府待过三个月。
冯步摇道:“嗯,朕相信陈卿的能力,定能查清此案。”她说完提朱笔,在奏章上一批,继而将奏章交还陈积玉。陈积玉双手去接,却听见冯步摇偏着头,不是对他说,而是对左侧的香炉说,对香炉上无色无状的烟说:“原来他还喜好去烟花之地啊。”
皇帝突然说这?陈积玉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含笑直言道:“陛下久居宫中,可能不知。出了宫门,满天下的风气皆是如此,亦是一番男女相悦之事,去这种地方没什么奇怪的。哪个男人不去,或是不蓄家姬,那才是奇怪、异样,在朝廷里都吃不开的,平日里下了朝啊,不参与这些事,也难交到朋友。”最近两月他同冯步摇熟了,对这位认定的仁君知无不言。
冯步摇面无表情望着陈积玉,把陈积玉望得都不好意思了。
她突然问他,“陈卿,那你去过烟花之地吗?”
这……一个男人用好奇、冷漠、探究,甚至隐隐还有一丝仇恨的语气问另外一个男人这种问题,还是天子发问。陈积玉额头上突然渗出汗,他吞咽了一口,如实照答:“臣……又没有娶妻,自然是去过的。”不闻冯步摇发声,无法判断皇帝的喜乐,陈积玉不由说得更多,“那种地方自是污秽之地,有辱圣听圣目,陛下万万不可去。但像臣这种未讨老婆的……唉,臣不是伶俐的人,不知当如何表述,陛下赎罪!”
“朕没有说你有罪,亦无责怪你的意思。”
陈积玉听冯步摇这么说,就信了,竟毫无忌讳多添了一句,“其实臣觉着,撇开受贿、渎职,只单论俞来安去烟花之所,便引来这场灾祸……臣以为实是无妄之灾。其实俞来安在朝时,口风颇好,他家中只一妾,还是很后头才纳的,并无甚风流事迹,可谓一等一的好男人。去去烟花地,若非是受贿,其实寻常。”
“够了你下去吧!”
陈积玉本来一直是摇头晃脑的说,听闻冯步摇这句话,才止声定住脑袋,望向冯步摇——陛下的气色似乎不太好啊,脸色有些发黄,又发黑。
陈积玉觉得很奇怪,陛下揪着去烟花之地这种寻常事发脾气,之前那些个重要的事,也没见“他”询问得这般仔细!
因为奇怪,陈积玉在离宫路上撞见傅青竹,就禁不住将皇帝的古怪举动向傅青竹描述了。
奇了怪了!傅青竹听完,竟也是脸色灰白,厉声问陈积玉:“你真把这些混账话都对陛下说了?”
“原样都说了。”陈积玉回答道,心里却委屈,他说的这些话有哪一句混账了。
“唉。”傅青竹叹了口气,很少见他这样叹气的,似有重重心事,“走吧!”
傅青竹邀陈积玉一道同行,两人走了一刻钟的路,方至大理寺,陈积玉便与傅青竹告辞。傅青竹仍需继续往西走,还得半个时辰才能到家。
傅青竹又独行了一刻多钟,沿路还赏了一会花。他以为自己心不动念不动,却发现再往前走,每踏一步,心头不安就一份强过一分。
特别地心虚。
傅青竹抬手,望见前方巍巍青松,松针上落着雪,碎细却不落。眼前世界,只在这青白两色中。他突然猛地调头,腿脚不好,仍拼命奔跑,一路奔至宫门前。内侍上报上去,他在宫前反复踱步,从来没有一回入宫,似如今这般不安烦乱。
很快,内侍回报说陛下请傅大人进去,请大人这边行。
傅青竹拱手谢道:“有劳公公。”话音刚落就疾步跟在内侍身后,说是跟着,却几番步子快了超过内侍。
弄得内侍不好意思了,也加快步子,大冬天下着雪呢,竟走出了一身的汗。
钱福瑞见傅青竹来,旋即出口道:“陛下在里……”话都没说完,傅青竹已经迈脚进去了。
钱福瑞只得跟着进去,告诉冯步摇:“陛下,傅大人来了。”
冯步摇从连篇累牍中抬起头来,瞥了傅青竹一眼,笑问:“傅卿有何事?”他忽然进宫来,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傅青竹却倏地语塞:“我、我……”意识到自己尊卑不分,忘了礼数,赶紧下跪:“臣傅青竹,叩见陛下!”
“平身平身,傅卿,究竟是有什么事啊?”
傅青竹站起身来,平视冯步摇,道:“陈大人向陛下呈述的一番话,臣希望……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冯步摇怔然,片刻后淡笑:“傅卿不必担心。朕意已平,只是刚才有一会失神,想起俞家院子里种的橘子树了。”
傅青竹再唤道:“陛下。”
冯步摇抬眼定睛,见眼前玉树一般的男子,姿态优雅俯.身捋袖,从袖中掏出半枝花来。花色艳红,不是梅花,却也在这雪天里绽放,瓣上积雪,却仍婀娜夺目。
傅青竹的声音缓慢而有磁性:“上次说好了,要为陛下摘一只花。”
冯步摇眼眶一湿:他一直记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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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