踮起脚尖,是冯步摇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每当她要面对巨大的,令人恐惧的陌生事物时,就会踮起脚尖。
仿佛踮脚就是后退,后退就能逃避不去面对。
自欺欺人。
第一次,是冯步摇十岁时,忽然发现每天不是无忧无虑,想什么就能做什么的,眼前的世界突然多了一样东西——忧愁。她踮起脚尖,面对陌生的世界。
第二次,是冯步摇十三岁,母后逼着她扮太子哥哥,去做皇帝。她踮起脚尖,面对陌生的生活。
第三次,是今时今日,她设法施计,除去了俞来安一家。曾以为会相依相伴一辈子的人,到最后对他是无情。冯步摇踮起脚尖,面对陌生的自己。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陌生了,以至于龙靴点在地上,竟有轻微的抖动。而且她心里竟没有泪,至始至终,觉得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俞来安的死落在心里不是一片雪,而是一缕尘,扫扫就没有了。
原来……这就是她一直努力修炼帝王心吗?
冯步摇在心里问自己,竟不知不觉从座位上站起来,绕过御桌,悠步下阶。
钱福瑞见她动作,便问:“陛下,您有何吩咐?”是要回寝殿吗?
冯步摇盯着钱福瑞,从小陪伴她的小太监,脸上全是大仇得报的高兴,痛斩负心郎的喜悦,似乎并无一丝忧愁。
但冯步摇心中,却觉着钱福瑞有另外的情绪:俞来安与皇帝近二十年感情,她能眨眼之间就将他全家杀绝。钱福瑞难免联系自己,兔死狐悲,也忌惮起冯步摇来。
她竟对钱福瑞起了顾虑和猜忌。
这些顾虑,这些猜忌……也是帝王心吗?
此刻心中千万情绪,她需要找一个知晓其与俞来安情谊,且可以信赖的人来倾诉、宣泄。但她脑里却有一个声音不断提醒她:不可说与钱福瑞听,不可再与他交心。
与身边人渐生渐长的隔阂,这……也是帝王心么?
冯步摇屈起右手食指,与拇指相处,掐得紧紧。不能找钱福瑞,因为他同俞来安一样,与她经年相交,会由彼及此。剩下的,知道真相的,唐莲子也是多年交,不可找。
去找傅青竹么?
冯步摇问钱福瑞,“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酉时了。”
冯步摇心里立刻反应:哦,那这会不能出宫。太晚了,万一回来迟了,会耽误早朝。翌日再去。
冯步摇便转身重绕回御桌后面,继续处理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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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中央天子居所,京城四方,东南西北,以城南最为显赫。单只琅元巷一条街,就已耀耀闪光,东西北三处加起来也不及。
东西北三角再分,城北破旧却人口繁多,黑压压的贫窟连起来也能成热闹。城东多是些商户和驿馆,往来交易,车水马龙。
独那城西,不贵不富亦不穷,好坏都不占,无一项吸引人处。非城西居民一般不至,街道冷清,无甚活气。
所以出现在这一处普通民宅前,着一身浅灰锦袍,还披着裘毛斗篷的公子,就显得格外扎眼了。有几名街头小乞,不自觉地围过来。
这位公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穿着突兀,所以特别戴着只带纱的斗笠,白纱落下,任谁也看不见他的眉目。
裘服公子轻叩大门,少顷,有两个小和尚一左一右,同时出来开门。两小和尚一般高,似乎也一般大,争着发问:“你是谁?”
“客人你是谁?”
那带斗笠的裘服公子似乎楞住了,好一会儿,才压低着嗓子道:“我来拜访傅青竹。”
“我去通报大哥!”
“你站住,我去!”
两个小和尚互相阻止对方,以至于过了一刻多钟,傅青竹才来到门前。他从下至上,打量来人,心中已有数,面上却故作猜不出,问道:“不知公子是谁?找我傅青竹有何事?”
裘服公子不应声,秋风瑟瑟,吹动斗笠下的白纱。她似乎在白纱下悄悄撇了下嘴。
傅青竹缓缓而笑,一双俊眼眯起来,更显狭长。他从身上掏出数个铜板,让两个小和尚去两条街外的屠铺买块黑猪肉回来,小和尚们去远了,傅青竹才将裘服公子徐徐迎近,关了门,行礼道:“微臣恭迎陛下。”
冯步摇这才敢把斗笠摘下来,抱怨道:“朕吩咐钱福瑞给你派几个小厮,听说你都拒了,说已经聘了两位,怎么是晨钟暮鼓!”
傅青竹笑笑,道:“如今渐入冬日,真谛庙多处透风,已经冻得睡不着觉。再说过一个月只怕要降大雪,所以我就让他们住过来了。”
他顿了一顿,道:“臣未想过陛下会驾临寒舍,是臣失却考虑了。”
若知她有一天会以男装身份来家里,定不会让晨钟暮鼓与她撞见。
忽地,傅青竹眼皮一跳,先往冯步摇身后望了望,才问:“陛下是一个人来?”
“没事,朕这一次事先弄清了路,再加上是男装,可以自己回去。”冯步摇边说边走边,边打量四周,宅子的前庭并不宽阔,她没走几步就步入室内。房内的陈设和不知都是最简单的,于是冯步摇本能地就想找出这家里缺什么,好赐给傅青竹,却发现找不出来,必需品一样不缺。
这家,是简而不陋的。
冯步摇径直在桌边坐下,许是冷清,总错觉干净的桌面蒙着一层薄灰。她情不自禁抬起手扫了扫。傅青竹仍是站着,提了茶壶,又翻了茶杯,给冯步摇倒水:“陛下您先饮茶。”说是茶,冯步摇接过杯子低头一看,寡淡透亮,她再拿起来喝一口,是白水。
冯步摇抿了抿唇,道:“傅卿,上次朕说要和你喝酒,欠你几杯,不如今日喝个痛快吧。”
傅青竹一怔,似在猜冯步摇为什么想喝酒。片刻,他一躬身,禀道:“容臣去取酒,陛下且请稍待。”
一会酒取来了,傅青竹一手提着两坛,一共四坛放在桌上。冯步摇当这些是宫中的御酿,拨开塞子就喝,啧,一口喝下去,呛得她直眨巴醉,“傅卿,这酒好辣。”
傅青竹一直注视着她,“没有想到陛下要来,这些都是臣平时喝的,来不及备置好酒。”他忽地伸手,却又立刻缩回来,未触及冯步摇身体,只劝道:“陛下不要喝醉了,不要勉强。明日还要早朝。”
冯步摇大大咧咧地说:“朕知道有早朝。”又说:“这酒多喝几口,还真上瘾,真是烈有烈的好处。傅卿啊,你也陪朕喝几杯,不用担心,朕不会醉的。不是夸大,所有陪朕一道喝酒的人,都喝醉了,朕也没醉。”
傅青竹缓缓顺过来一坛酒,拔塞捧坛,闷下去一口。动作不停,一双目光却始终焦灼在冯步摇脸上。
他看她咧嘴,看她笑,又看她笑容凝固,到最后变成面无表情,大口大口的喝酒。
两个人很快将四坛喝完,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冯步摇撺掇道:“你去再取几坛,干脆都取来。”两人酒量都好,四坛根本不够喝。
傅青竹前前后后又进出数次,搬来的酒坛都见了底,仍是不过瘾,冯步摇干脆跟他一道去厨房里,就在厨房里喝起来。
傅青竹席地而坐,冯步摇一时未察不妥,竟也随意坐在地上。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酒全喝光了,一双俊眼对着另一双漂亮的眼睛,四周沉寂。
冯步摇突然哇哇大叫起来,手直接拍在大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傅卿,原来你也不容易醉啊!”人皆道惟有醉中知其意,她和他却连借酒消愁的机会都没有。
她笑得开心,傅青竹却在凝视良久后蹙起眉头,一言不发。
“傅卿,借你的肩膀给朕靠靠。”冯步摇呢喃着,突然毫无征兆地将脑袋依上傅青竹的肩头。
傅青竹如若石雕,纹丝不动。
傅青竹觉得自个的脑袋有些烫,又怕惊动了皇帝,不敢抬臂缩脖子或是偏头,只将两只眼珠往上转,竟发现寒天里他的额上竟生出豆大的汗珠,从眉间往鼻梁上滚。
半晌不闻冯步摇说话,傅青竹以为她睡着了,便心念一动,要侧首细瞧。冯步摇却忽然哼了一声,似乎很难受,傅青竹吓了一跳,赶紧将头转正回来,目不斜视。
“傅卿,朕害怕俞来安会告诉别人朕是女人,就派了钱福瑞去骗他。”冯步摇依偎在傅青竹肩头说话。他忍不住低头去窥,从这个角度瞧过去,她的眼睛鼻子一概瞧不见,只见一张樱桃嘴,眨巴眨巴,还时常会带出气泡。
她又说了:“朕不是答应你不去插手这桩案子么?朕猜测陈积玉只有一成可能判他死刑,结果真就是那一成。”
“俞来安被判死了,俞家人就不得不死。他娘也知道我是女儿身的,不能留她。”
“我以前答应过他,不会伤及他家人的。于是我就让钱福瑞捎去这句旧话,稳住他。骗俞来安说会照顾好他的家人,我多无耻,言而无信。”
“我还让阿福捎去平安符,骗俞来安说我会救他,其实我根本就不会去救。只是害怕他死到临头,无招可使,会说出朕,说出朕而已……”
“后来阿福给朕带回来俞来安的平安符,原来他也留着在。”
“那平安符是我们一起去七佛塔求的,离这不远,朕知道怎么走去。”
“求的那一晚塔上还敲钟来着,他还和朕约十年后再一起听。”
“唉,朕担心他行动不方便,还特意嘱咐钱福瑞千万别给他上枷。”
“那婴孩出生时朕刚好听见哭声,但见面时,他就是尸体了,干干小小,能塞进一只匣子里。”
傅青竹的胳膊后绕,默默环上冯步摇的后背。他微垂眼帘,告诉冯步摇:“陛下说得太多了。”
冯步摇却仍滔滔不绝,呓语一般道:“杀了他全家,朕一滴眼泪都没掉,还在安慰自己,至少嘱咐要在腰往上一点斩,一刀毙命让他少些痛苦。朕为自己辩驳,朕最后还是体谅他的……”
傅青竹闻言却突然摇醒冯步摇,“陛下刚才说什么?”
冯步摇揉揉眼睛,努力清醒,将最后几句话重复一遍。傅青竹脸上怆然神色逐渐退去,转而凝重。他严肃道:“陛下,臣从陈积玉陈大人那听说,俞来安死时锄床底下抹了桐油,斩的地方也是腰部往下,他持续了三个时辰才断气。”傅青竹回想昨日陈积玉向他叙述此事时,满眼的忧虑和质疑,担心二人所忠的是一位暴君。傅青竹开导陈积玉半天,陈积玉才暂且释怀。
“什么?”冯步摇缓过神来,失声道,“为什么朕听的回报只说他断了气?”
傅青竹再进一步告知详情,“陈积玉告诉臣,桐油和下刀位置,均是典狱受了圣旨后依旨执行。”
冯步摇一下子酒意全醒了。
这圣旨她从未下过,那回报的影卫亦撒了谎。
自高祖建国以来,影卫皆匿于暗处,只听命于皇姓冯氏之人。
圣旨,影卫……冯步摇倏地从地上站起来,向傅青竹命令道:“青竹,你速去告知陈积玉,让他率兵包围河闲王府。”
“那陛下呢?”
“朕要立刻回宫一趟。”
大家一直问的大和尚下章就出场了= =#本来想这章出的,但我今天码不到那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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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