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玦因未曾受人指导修行,又鲜少与人正面争斗,倒诚然看不出什么门道,便问道:“怎么说?”
夕桀道:“贪鼠虽有负伤,看似处在下风,但他出招狠厉的同时又有所保留,开合力度拿捏得很好。”
“至于嗔兔,她太过依仗蛮力。贪鼠那番挑唆更容易让她心旌不宁。体修一术,必须一神守内一神游外,若是一味急攻求进,反而会让体盘露出破绽。她力道都推出去了,想收也收不回来,贪鼠若是有意,大可以直接钻这个空子。”
千玦依言观摩了一阵,发现果真如他所言,嗔兔横拳飞足势猛难回;贪鼠回击却道道虚劈,尚能分心游视她下一步动作。
嗔兔发泄着一腔怒意,正斗到酣处,突见贪鼠收势欲撤,忙运气于臂纵拳袭去。贪鼠等的便是这一刻,出其不意就攻她虚气最盛的下盘。
嗔兔虽只知蛮攻,神思倒是异常敏捷,反应过来他的目的,索性顺势落下拳风,欲拦截他的偷袭。怎料贪鼠攻势突转,竟是一个虚招,反手上钩,牢牢箍住了嗔兔落下的手腕。
她挣脱无果,只觉连皮下骨骼都被箍住,登时怒意滔天:“净会使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下三滥手段!”
贪鼠听了,反倒愉悦一笑:“我本就是阴沟泥淖里出来的,你同我谈正大光明?未免太看得起我。”
嗔兔怒极,转头朝千玦几人的方向吼道:“还愣着看什么,不知道帮忙吗?三个夯货!”
还真是直爽如火的性情。
千玦失笑,正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却蓦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视线,怨毒阴戾,仿佛要一寸寸剜掉她的皮肉。
那是贪鼠的目光。
就如他之前通过俑像的手掌盯着自己一般,毒如蛇蝎,似要将自己千刀万剐。
一旁的夕桀也看出来贪鼠只对她一人怨恨颇高,问道:“你和他有仇?说起来,他也只偷袭了你。”
千玦被盯得浑身犯寒:“但我不认识他。”
对面的贪鼠眯起促狭凤眼,沉思半晌,随后猛地将嗔兔朝前甩出去,千玦忙上前扶住。
嗔兔怒不可遏,却见贪鼠已遁入地下逃之夭夭,狠狠蹬了几下地面,“就你会钻洞!”
一顿宣泄,她才平息下来,随手拍去身上尘土,神色倨傲地打量起几个不速之客:“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千玦见她语气不善,眼珠一转,谄媚道:“我叫千玦,你就是嗔兔吧,方才救场时候真真是让我们惊艳!我自愧不如!要不是贪鼠耍心机,我看一定是你更厉害。”
夕桀对她这溜须拍马的行为小声发出一声轻笑,很是自觉地将交际舞台让给她。
千玦直接无视,暗暗观察嗔兔神色。
结合痴鳖的描述与方才嗔兔的一番表现,她心里大概摸了个七七八八。
这小兔子应是骄矜惯了的,从前在银杏寺便喜爱香客追捧,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如今接触下来,更是性子耿直火爆。但胜在秉性纯良,若是投其所好,还是好相与的。
是以她特意夸赞安抚,好拉近彼此距离。之后行事,必然需要嗔兔帮忙。
果不其然,小兔子很是受用这般奉承,眉眼间扬起得意之色,语气和善了不少:“算你有眼光!那臭老鼠只会耍阴招,当然不敌我。”她作势咳了两声,才又问道:“那你们进来是要干嘛?这幻境可是从没人进来过。”
见顺利切入正题,千玦暗喜,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们是受痴鳖所托来找贪鼠的,想问问他暮清末年所谓魔族卧底屠镇的真相。”
暮清,是前任仙帝夕蘅在位时的年号。夕蘅帝君于仙魔大战中陨落,其胞弟夕昊便接任了帝座,改年号昭元。
如今已是昭元二百零二年。
嗔兔神色微变,有些不自然地问道:“你们怎么查到的?这里可没有活人能爬出去说......”
话到一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颇为紧张地看向千玦:“难道你们......”
千玦点头:“对,有一个人例外。我找到了弥迦。”
嗔兔闻言喜不自胜,瞬间放下了戒备:“她还活着是吗?!那她现在何处?”
“活着,我在拍卖会场救下了她,但是中途被一个北原人劫走了,他们多半是相识的,应当还算安全。她只来得及告诉我,破开结界的是个仙族。我线索中断的时候,痴鳖就现身了,告诉了我你们的往事。”
若说起初多少还有些怀疑,在听到弥迦和痴鳖的事后,嗔兔便完全相信了。
只有弥迦和三兽知晓这个惊天秘密,何况依弥迦的性子,断不会屈服他人淫威。弥迦既然主动告知这少女实情,定然是信任了她的。这些年自己一直呆在幻境中,也不得空出去寻弥迦,却不曾想她竟被辗转拍卖......万幸的是,她总算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为主持报仇!
三界年号如何变迁她并不在意,仙魔间的嫌隙龃龉也与她无关,但唯独渡心主持一事是逆鳞。她誓要为主持讨回公道!
思及此处,她不禁忿然,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好,弥迦没说完的事,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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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事发后,渡心主持匆匆赶去后山却一去不返,我们在寺里守着结界入口,却等来了惊惶的弥迦。”
“痴鳖那老头儿应该同你说了,弥迦很特殊,她知道我们三个有灵智。所以她拼命找过来告诉我们,那个伪装成魔的仙族在药地杀害了主持。”说到此处,嗔兔猩红的双目憎恨欲眦,“但他并没有发现弥迦躲在暗处,转头就去了镇上,扬言要杀光所有人。”
“那这和贪鼠有何关系?”一直默默当哑巴听众的夕桀突然问。
嗔兔斜眼瞟他一眼,啧了下嘴。因着贪鼠的关系,她向来都很讨厌男人,在为她而来的香客里也从来只肯给女子抱。
不过既然是来替自己收拾贪鼠的,今次就暂且理一理。
她定了定神,回忆道:“弥迦偷听到了那个仙族和主持的谈话,是贪鼠帮他开了结界。弥迦知道整个白苓难有活口,届时更无法把这个消息传出去,所以第一时间先来找了我和痴鳖。我们不过是走兽,不会惹人耳目,也没人知道我们有灵智。”
千玦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点:“只告诉了你和痴鳖,所以当时贪鼠不在?”
“他?”嗔兔冷冷发出一声嗤笑,咬牙道:“他那么聪明怕死,当然不在。那天在弥迦来之前,我就已经没看到他了。”
如此说来,贪鼠投敌一事,倒确实无可争议。
千玦略一思忖,继续问道:“那弥迦呢?她怎么活下来的?”
嗔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很快就走了,说是要赶去后山救人,结果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真是个夯货,明知道有去无回,跟主持一样,一个两个都这么不怕死。”她虽然嘴上骂着,却满脸哀戚。
“我拦着痴鳖躲了很久,我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但后山的血腥味老远都能飘过来。直到有天贪鼠突然回来了,他告诉我,屠镇的人消失了,主持也没了。”嗔兔说着,满脸讽刺:“你说好不好笑?明明是他出卖了大家,却还有脸跑回来。他以为他没告诉那个仙族我和痴鳖的存在,我们就会对他感恩戴德??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
千玦讶然:“他还回来作甚么?”
听到这问题,嗔兔眼神幽幽,脸上讽意更盛:“来寺里取长明灯。他说他保下了主持的一缕残魄,要将主持供在长明灯里唤醒。”
说到此处,她终于不可抑制地捂脸大笑起来,狰狞满面:“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谁都知道光靠那残留的一魄让人复生根本是痴心妄想,他倒好,跟个宝贝一样不让我碰!我呸!装得有多清高,也不看看是谁弄成这样的。”
千玦心下一动,直觉其中或许有什么隐情,便听夕桀已先一步问道:“所以,他为什么要打开结界?”
嗔兔正怒气填膺,连带着将气撒到夕桀身上:“我怎么知道你们男人一天天在想什么鬼东西?一个大男人,心眼子恁多,还死活不告诉我。他带着主持的那一魄遁进了这个幻境,我便追杀了两百年,也没能撬开他的嘴。”
说着说着,她情绪忽地低落下去,声音中带着抽噎:“我真的很不甘心,至少我想把供着主持的长明灯抢回来,我很想让主持再摸摸我的头......”
从前在寺里,渡心总将她照顾得很好。她挑食得紧,只肯拣晨间带着露珠的新嫩青草吃。若是割得晚了些,便宁愿饿肚子。贪鼠还讽她娇蛮。
可嗔兔的任性在渡心这,总会被无限的包容纾解。主持会日日起早去为自己寻鲜草来,风雨无阻。
他甚至会把胡萝卜雕成精巧的小花,样式还从不重复。每每这时,贪鼠必要明嗤暗讽,但嗔兔只觉得扬眉吐气。她把这归为是贪鼠的妒忌。
可是百年来,那些繁复若生的小花,再也没有盛开过。
千玦与夕桀对视无声对视一眼,都默契地不再多问。事情的脉络已经理清了,小兔子正伤心得紧,还是放任她宣泄一会比较好。
贪鼠为何突然背叛投敌,渡心主持为何说凶手是仙族,以及贪鼠又为何力保渡心残魄,弥迦又是如何死里逃生的......这一系列疑云层层叠叠,又环环相扣,仅靠目前的线索,委实难以解答。
除非,能重新找到弥迦,问清当时在药地听到了什么;或者,从贪鼠那抢回渡心的残魄,尝试引灵询问......
可眼下弥迦不知所踪,贪鼠又着实狡猾难觅。
明明离真相不远了,偏如同水中捞月般,近在咫尺而遥不可得。
千玦只觉胸中一团乱麻,烦闷难纾,下意识说道:“要是弥迦也在这就好了......”却猛地顿住话头。
等等,弥迦好像确实,是可以进来的。
自己既然破解了贪鼠的幻境谜题,入口早已洞开,这封闭两百年的秘境便不再是秘密。若是此时他人有心进来,岂非轻而易举?
自重回旧址后,发生的事便一步步远超预期。先是夕桀来阻,紧随其后又是弥迦被劫,接着扯出三兽俑像的秘辛......
她隐隐有种预感,这些事的背后似乎有只运筹帷幄的大手在无形布局,推波助澜。
行事至此,是否太过顺利?拍卖会场上给出假翎羽和弥迦之人,至今仍未露出马脚。倘若他真的隐幕其后,耐心做个垂钓收利者黄雀在后,也未可知。他既能在境外旧址隐踪匿迹,在这境内自然也能只手遮天!
被忽略已久的忧虑刹那间涌上心头,她预感不好,忙冲夕桀喊道:“弥迦有危险!我们得马上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