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风倦没有放任自己陷入负面情绪太久。
飘飞的发带还没有落回原位时,岑风倦已经收拾好心情,他转身,再一次看向邬凌。
自怨自艾不是岑天尊的风格,作为时空管理局人尽皆知的事业批与卷王之王,遇到问题就解决才是他的准则。
岑风倦的动作太过利落,他身后,邬凌正用那双晦暗如血的眼眸凝望着他,此刻猝不及防地同他对视,眼中太多复杂的情绪来不及遮掩,正在眼底沸腾的翻涌着。
岑风倦并不能完全看懂,可他却觉得,心底都被青年眼中的执念灼得微微发烫。
于是所有的情绪突然平静下来。
岑风倦默默地想到,认不出自己也不是邬凌的错。
是魔神的反噬让邬凌意识紊乱,又有岳掌门派出的足足四百多个假冒者混淆邬凌的思维,在这样的情况下,邬凌仍能保持理智都已经是奇迹,岑风倦不会再苛求太多。
岑天尊向来护短,对自家小徒弟,他是从来不会轻易觉得有错的。
正相反,岑风倦将自己心头所有的怒火都宣泄给岳掌门和魔神。
他脑海中思索着解决魔神的方法,每一种的手段都颇为残忍,令他心情愉悦。
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岑风倦看着邬凌,视线描摹过青年六年后更加成熟的俊美容貌,道:
“我要和你一起行动。”
语言是很苍白的,岑风倦知道自己并不是擅长表达的人,他也想不出,在足足四百多位假冒者之后,还有什么样的话语能立刻证明自己的身份。
但他拥有的不只有苍白的语言,总有其他手段能让他证明。
比如,朝夕相处。
画虎画皮难画骨,岑风倦不认为小世界的假冒者们能模仿出自己的骨,也不认为那些人能在同邬凌的相处中始终不露破绽。
邬凌至今不曾相信过他们中任何一个,就是证明。
但岑风倦知道自己可以,哪怕他与邬凌分隔了六年时光,哪怕他对如今邬凌的了解,可能比不上一些做足功课的假冒者,但岑风倦就是有着这样的自信。
听到他的话,邬凌的神色一颤。
似乎是过于强烈的情感击中了他,让他一瞬间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掩饰,但很快邬凌反射性地阖眸,遮住了自己此刻眼底的澎湃。
睁开眼帘时,邬凌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眉峰微挑,理所应当道:“本应如此。”
然后他好整以暇地开口:“师尊,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师尊,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熟悉的一句话牵扯出太多回忆碎片,在邬凌懵懂的少年时代,跟随岑风倦斩妖除魔时他就是这么询问的,而每次得到岑风倦的指令后,他总能排除万难的做到。
可如今,邬凌开口时向岑风倦走近几步,停在一个暧昧的距离。
近到岑风倦抬眼就能看到邬凌眼底每一分细微情绪,却又远到,让岑风倦能看清邬凌眸中不加遮掩的审视。
岑风倦并没有在意太多,既然已经决定要证明自己的身份,他当然不会因为邬凌态度疏离这样的小事再耽搁。
他环顾四周,终于问出来到此处起就萦绕在心头的疑问:“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岑风倦开口的同时,已经将面前景象尽收眼底,他和邬凌如今正站在一片村落外,可昔日阡陌纵横的热闹村落,如今却只剩下残垣焦土,和遍地的残肢断臂。
岑风倦将修为外放,探明整个村落中竟然没有一个活口,只有一地尸体,过多的鲜血甚至来不及渗入土壤,汇成了一片片血泊,被风吹拂出皱褶。
情况惨烈到让岑风倦止不住的皱眉。
这似乎是一桩屠村惨案的现场,而岑风倦到来时,邬凌正站在惨案之旁。
邬凌全然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他甚至百无禁忌地抬起脚,足尖踏入血流汇成的小溪中,目光漠然地扫过一地残肢。
他抬手,肤色如蜜的手指修长漂亮,指尖却沾染着干涸的血迹。
邬凌指着那一地散落的残肢,竟勾起嘴角轻笑道:“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岑风倦眼神微冷。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尸体,在角落的一具残尸上顿了顿。
那具尸体并不完整,仅有头颅和连着左臂的半具上身,染着血污的脸庞面向岑风倦,目眦尽裂,瞳孔扩散,嘴巴张得近乎脱臼,仍维持着死前那一刻惊恐的表情。
死相凄惨。
岑风倦能看出,杀他的人并非有意虐杀,而是动手时修为不稳,狂暴的术法几乎在他体内炸开,才会连具全尸都未能留下。
岑风倦凝视片刻,没能从尸体身上获取出身份信息,默默移开了目光。
他直接开口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邬凌却没有回答,他看着岑风倦,嘴角微微扬起,站在一地尸骸残骨中,眼底探究的笑意让他整个人呈现出疯魔般的冷酷与邪性。
他反问:“你是真的想问我?”
岑风倦莫名其妙道:“当然。”
邬凌竟似是笑得更开心了,他道:“你不是第一个想问我这类问题的,他们也问过。”
他们?岑风倦怔了一下,明白过来,邬凌说的是那些假冒者们。
邬凌悠悠然道:“我对他们如实相告了,你知道他们作何反应吗?”
不需要邬凌回答,岑风倦都能猜到。
如今修真界对邬凌畏之如魔,那些人问出问题时,恐怕早已默认邬凌是在屠戮无辜,所以邬凌说的话他们根本不会相信。
邬凌抬手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血迹的暗红划出一道痕迹,招摇得有些刺眼:“绝大多数都根本不信。”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少数人嘴上声称自己会信任我,可恐惧到腿都在打颤。”
第三根手指,邬凌已经神色索然:“甚至有人摆出师尊架子,逼我向修真界忏悔。”
第四根手指……
岑风倦突然打断道:“够了。”
岑风倦不想再听了,邬凌犹如修真界舆论中的一只困兽,没有人会信任他的辩驳。
于是他索性不辩驳。
邬凌狂悖惯了,不需要太多人的信任,旁人的恐惧对他而言也没什么不好。
可面对那些假冒者,他不能不辩,因为当那些人接近他时,他们的身份是岑风倦。
他可以不在乎所有人,唯独需要岑风倦的信任,所以即使已经有几百人被他察觉假冒,可他依然要抱着万分之一的期待,在下一个假冒者到来时再一次去试探对方的身份。
然后,再一次的失望。
魔神如毒蛇盘踞在他的魂魄,反噬让他的意识已经混乱,又有几百个假冒者轮番拉扯他的神智,一次又一次地经历希望与失落。
此刻他开口,兴致缺缺神色索然。
可岑风倦能想到,他之前的每一日,都是折磨。
邬凌乏味地压了压嘴角:“不想听了么?是因为确实无趣,还是物伤其类心生畏惧?其实他们的结局倒比较有趣,我废了他们的修为,丢回了修真界。”
邬凌眼中血色冰冷,他终于找回些兴致,满眼恶劣,饶有兴致地笑道:
“顶着我的脸。”
无需多说也能想到,那些毫无修为却是邬凌模样的修者,恐怕连辩解的话都来不及说,就会死在其他修者恐惧的攻击下。
邬凌对岑风倦笑道:“你觉得,你会是下一个吗?”
他的语调近乎轻柔,尾音微扬,却能勾起人心底的战栗,他看着岑风倦,似乎想在他眼眸中看到恐惧的滋生。
可岑风倦平静地回望。
岑风倦陌生于邬凌玩弄人心的手段,可他还不至于因此就指责邬凌,在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仁慈只会存在于胜利者的史书,每一个入局的人都该做好心理准备。
那些假冒者既然敢顶着他的身份来扰乱邬凌的心神,就也该做好会被同样手段报复的准备。
岑风倦不至于同情他们,更不会因他们的遭遇而恐惧。
看着眼前陌生的邬凌,他心底反而生出一阵混杂着恼意的钝痛。
不该这样的。
邬凌不该如此恶劣,尖锐,魔息四溢,危险疯狂。
也不该……如此绝望。
于是,他对邬凌开口。
“我信你。”他说。
邬凌甚至还没对他说出这些人究竟是谁,只是以近乎恶劣的态度想要玩弄他的情绪。
可岑风倦却表达了信任。
岑风倦想到了岳掌门等人对邬凌的畏惧,想到原无求的话,想到系统对自己警报邬凌堕魔黑化,可他确实从未有一刻相信过,邬凌会成为滥杀无辜的魔。
这是六年朝夕相处生出的信任,怎么可能会轻易动摇。
岑风倦重复道:“我信你,因为你是邬凌。”
邬凌的神色突然怔住了。
有一瞬,邬凌的表情近乎慌乱,然后他才找回自己的正常反应,他又在笑,可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紧紧盯着岑风倦的眼睛。
“如果我真的杀人如麻了呢?”
岑风倦琥珀色的瞳仁像两汪深不见底的泉,幽深,可眸光透亮,他认真地看着邬凌,没有一丝游移退缩。
他平静地开口:“如果你真的堕魔,又欺骗于我,那查明真相后,我会亲自清理门户。”
顿了顿,岑风倦沉声又道:“但我相信,你是不会这么做的。”
邬凌本性中一直有些邪性的东西,岑风倦纵然对情感迟钝,但毕竟朝夕相处了六年,当然不可能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
只是当初邬凌将黑暗面牢牢锁在心底,克制得太好,以至于岑风倦都以为小徒弟克己复礼得几乎要入圣。
可那个白璧无瑕的邬凌,随岑风倦的殉道而亡一同死在六年前的万魔渊。
直到今天,看着邬凌如今的模样,岑风倦才知道,那个无瑕无垢,从不展露任何负面情绪的邬凌,或许只是少年贪恋师尊的护短,又想要讨师尊的欢心,才强行压下了自己全部的负面情绪。
直到岑风倦死的那一刻,心防已破,被压制太久的负面情绪汹涌而来。
才会一瞬,成魔。
可岑风倦依旧认为,邬凌是不会突破自己的底线的。
他甚至说不明为什么自己这么认为,却直觉般地如此坚信着。
邬凌神色间尖锐而凌厉的审视突然消散了,他主动移开了同岑风倦对视的目光。
他设想过岑风倦的很多种答案,他知道师尊不会轻信传言,不会在将真相查明前就指责他,可即便是想象中,他都没想过。
竟是如此直白地先表达了信任。
邬凌有一瞬几乎露出柔软的神色,可紧接着他牙关紧咬,额角溢汗,他太阳穴处的皮肤跳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躁动着要钻出来,他在这肉眼可见的痛苦中沉默地忍耐。
魔神!
是魔神又一次的干扰与反噬!
岑风倦骤然一惊,随即神色冷然,他挥手便已经将折扇召到了手中,可魔神盘踞在邬凌魂魄,他还没探明邬凌的情况,不敢妄动。
几息过后,邬凌似乎恢复了平静,只是他方才那一瞬的触动早已不见。
“是殿宗的人。”邬凌看向岑风倦,重新开口时语气已经漠然。
已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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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