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
黎度恒想。
这头不如扭断算了。
毁灭吧。
一次就算了,怎么还能连续扭到两次?
他的一世英名也算是怦然坠地了。
师兄会怎么看他?
我的那个弱智小师弟?
明明脖子很疼,但现在的黎度恒就像根本感觉不到一样,一心只想着该怎么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听见师兄咳嗽了几声。
黎度恒明白的。
人在很想笑,但又觉得不能笑的时候就会用咳嗽来掩饰。
师兄啊,你不打我的时候还是很温柔的。
一双手覆上他的下巴和头顶。
“咔嚓”过后,他的头恢复了原位。
但他的自尊心没有。
脸红到耳根的黎度恒羞愤欲死,把头埋进枕头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他感到一个细长的东西轻柔地抚过他的后背,那东西很聪明,会避开他背后的伤口。
不疼,但……每停留在一个地方,就会引起黎度恒不由自主的一阵颤栗。
他知道那是师兄的手指。
这是第一次,他宁愿师兄还在生气,狠狠按住他的伤口,让他不得不痛呼,而不是想要……
发出一点奇怪且惹人遐想的声音。
为了不发出那种声音,他只能紧紧咬住牙关。
咬得太紧了,以至于他不小心一并屏住了呼吸。
原本番茄色的耳朵进化成了猪肝色。
但好歹,他不会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度恒……”师兄的声音又轻又缓,像是亲密的耳语,“你的伤口出血了,我帮你换换绷带吧。”
黎度恒慌忙张开口想要拒绝,氧气忽而灌入,呛得他咳起来像个肺痨鬼。
“咳咳,师兄,咳咳咳咳,不……不用了,我……我自己……”
“自己?”
“嗯嗯嗯,我自己换就好了!”
晏宿醒闷笑一声,俯身在他耳边用气音说:“可是度恒啊,你自己换的话,会不会扭到胳膊?”
“咳咳咳咳咳咳……”
见他这像是要把肺咳出来的架势,晏宿醒终于大发慈悲支起上半身,轻轻地拍着他背后完好的地方给他顺气:“慢点,别着急。要不要给你倒杯水?”
“不……咳咳咳……不用……”
黎度恒用手擦拭自己咳出来的眼泪,刚说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为什么不用呢?
让师兄去帮他倒杯水,倒完以后师兄说不定就会忘记要帮他换药的事情了?
嘻嘻,一瞬间就想到这个法子,他是不是变聪明了?
如此想着,黎度恒伸出手,虚握住师兄的手,抬起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咳咳咳,师兄……要不还是倒一杯吧咳咳咳……我咳咳咳。”
晏宿醒反握住他的手,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好。”
说完,便起身去给他倒了一杯水。
黎度恒高高兴兴地躺回去等待师兄把杯子端回来。
可他根本不知道刚才自己在对方眼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一只惹人爱怜的小狗。
晏宿醒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只是这小狗看着委屈,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背后却像是藏着谋算。
什么谋算呢?
晏宿醒边给他倒水边想。
师弟的心思完全不难猜。
无非是……不想让自己给他换药,所以故意喊他倒水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罢了。
但是,为什么不愿意让他换药呢?
——因为害羞。
晏宿醒想到这里忍不住轻笑一下。
原本没道歉之前,他对黎度恒心中还有很多愧疚,自然没有心思逗弄。
可眼下他们的关系已经修复好了,所以……
他把水端给黎度恒,在对方仰着脖子大口大口喝完了水后问:“喝完了吗?”
“嗯。”黎度恒乖巧地把杯子放在床头,给自己盖上被子,时不时不着痕迹地瞥一眼晏宿醒。
他在想师兄是不是该走了?
等师兄走了,就能好好休息了。
可师兄又冷不丁轻轻扯开了他的被子:“该换药了,度恒。”
黎度恒大惊失色。
师兄怎么还记得这茬?
“不,师兄我真的自己可以,你别……”
师兄嘴角挂着的笑容难得晕染到了眼底,就好像桌子上放着的假花不知何时被换成了真花,一开始觉得差不多,但仔细看去却会发现真花到底是真花,芳香扑鼻,何其耀眼,何其绚丽。
黎度恒被这笑容迷了眼睛,全然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一脸痴相眼睁睁看着师兄从乾坤袋中取出了膏药和绷带。
反应过来时,师兄已在不知不觉间将他衣衫褪去,轻轻扯开了他身上紧紧包裹着的绷带。
“嘶——”
这绷带缠得太紧,与他破碎的血肉连为一体,揭开时好像也一并撕下了他的一点皮。
也庆幸于这疼痛,如此暧昧的场景,黎度恒心里却没有生出任何旖旎。
晏宿醒看到他裂开的伤口时愣了一下,随后才打开药罐用棉签挖了一点膏药,轻柔地涂抹在每一道狰狞的口子上。
即便是这样轻柔的力道,也让黎度恒忍不住抓紧床单。
真疼啊。
他疼得浑身发抖。
晏宿醒轻叹一声,敛去笑容,语气说不准是无奈还是心疼:“度恒,当时怎么不知道运气抵抗?”
黎度恒微微抬起眼,幽怨道:“可是那样……会让师兄更生气吧?”
原来他竟是这样想的。
晏宿醒不算意外,却多少有些怅然。
自己在师弟眼里究竟是什么形象?
“不会。”他继续为他抹药,“下次若再发生这样的事,记得运气抵抗。”
“还有下……”黎度恒脱口而出,但说到一半又把话咽下去重新咀嚼一番,再吐出来时已然变成了谄媚的“好”。
晏宿醒忍俊不禁,动作更加轻柔。
黎度恒把头埋在枕头里哼哼唧唧。
“很疼吗?”晏宿醒听见他的声音,手里一顿。
……其实反而是不疼了,所以才会哼哼唧唧的。
黎度恒把头埋得更深。
他这人的个性就是这样,剧痛会封住嘴,让他一句也喊不出来,可疼痛消减,又被人好好细心照顾时……
反而会让他忍不住叫疼。
理由是什么他不知道,只知道有记忆以来他就是这种性格。
“度恒?怎么不说话?”晏宿醒的手覆上他的头顶,像摸小狗一样轻轻揉了揉他的发丝。
“……不疼。”黎度恒小幅度地摇摇头,声音有些变调。
“……度恒?”
“师兄……”黎度恒把头埋在枕头里,所以声音闷闷的,“下次……能不能别打得这么狠?当时……我很害怕。”
“怕?”
“嗯。”黎度恒小声说,“我怕……师兄真的厌恶我了。”
晏宿醒眯了眯眼睛,无奈道:“可是度恒,你确实不该放走珍瑶姑娘。这会让我……误会。”
“误会?”黎度恒缓缓转过头,或许是因为室内只有红烛摇曳用以照明,衬得他红棕色的眼眸水影重重,“师兄这是何意?”
“误会度恒你……背叛师门。”
“我怎么会背叛师门呢?”黎度恒没有想到师兄竟会如此揣测,一时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他哪有胆子背叛师门啊?
而且为了什么背叛师门呢?
为了一个……一个杀人无数的邪神应天?
他就算道德水平再不高,好歹脑子还是聪明的吧?
与邪神交易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有什么愿望值得那样的代价……
想到这里时,黎度恒的瞳孔蓦然瑟缩了一下。
值得这样代价的愿望……
真的没有吗?
脑海中浮现出绵绵的脸。
是啊,如果邪神给出的价码,是能让他回到绵绵身边呢?
只要牺牲旁人性命——几百人、几千人,哪怕是几万人呢?
真的不值吗?
“度恒。”晏宿醒察觉他神色的变化,轻轻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你在想什么?”
忽明忽暗的烛光落在晏宿醒琥珀色的眼眸中,像是一望无垠的沙漠中升起了炙烤一切的烈日,烫的黎度恒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我……我在想……”他错开眼,神色中带着一点来不及掩埋的难堪,“师兄,或许你的怀疑不无道理?”
晏宿醒垂下眼,轻扯嘴角,再度戴上了面具一样的笑容:“师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黎度恒眼神灰败:“或许……我真的有一个那样的愿望。”
“什么样的愿望?”晏宿醒的声音很轻,轻到似乎像害怕打断他的话语。
“回到……绵绵身边。”黎度恒苦笑道,“师兄,你知道的,绵绵。”
“你梦里那个绵绵?”
“嗯。”
晏宿醒沉默了一阵,忽而将他拥进怀里。
沉香刹那间充斥鼻腔,熏得黎度恒脑中涌现出斑驳的锈迹。
“度恒,不要背叛师门,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晏宿醒的语气很奇怪,诡异的森然混合着一点痛心。
“师兄……我……”
“答应我,师弟。”
背上的手臂骤然加重力道,牵动了黎度恒背上的伤口,痛不堪言。
可在这阵痛苦中,黎度恒又体验到一种离奇的幸福。
师兄是在乎他的。
这年头冒出来的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没救了。
手臂颤抖着也环上师兄的背脊。
黎度恒听见自己的声音中洋溢着欢欣:“是,师兄,我绝不会背叛师门。”
我绝不会背叛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