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日浮阁。
“世子的药怎么还没送进去,都杵在这等着掉脑袋吗?!”
空气凝沉如水,崔平和下人们缩着脖子鹌鹑似地站在世子爷门口,愁容惨淡,没有一个敢吱声。
嬷嬷冷酷的责怪声刚落,有人从里屋抬出个断了气的小厮,侍从路过他们时,掀起的风里还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崔平一刻钟前还见过那小厮,顿时胃里翻江倒海似地恶心。
昨日世子与好友出去游湖,不小心落水受寒,病来如山倒,正等着药。大伙迟迟不愿进去,并非刻意怠慢,实在是因为世子太残忍暴戾,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
“崔平,你进去送药!”
怕什么来什么,一行人中,嬷嬷好死不死点到他。
崔平浑身一僵,牙齿都在打颤,饶是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接过药盘:“是。”
其余人顿时如获大赦,一身虚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崔平没管他们,屏息推门。
他一踏进去,如临鬼殿,遍体生寒。
房间里阴森得有些可怕,李望韫不喜光亮,窗子用的都是不透光的,蜡烛也见不到几只,四周都暗沉沉的。
崔平大着胆子走了几步,殿里传来几声弱不可闻的咳嗽。
“谁?”
一道冷冽阴郁的质问响起。
崔平心头一颤,只得赶忙走近,举药端到李望韫面前,低着头不敢看他:“世子,奴才来给您送药。”
他等了一会儿,李望韫才道:“端过来,喂我。”
这声音虚得像随时要断气,崔平抬头,只见李望韫半靠在床上,面上惨败如纸,脸色极其难看。
李望韫本来就体弱,这次落水,简直雪上加霜。
崔平不敢耽误,扶起李望韫,捏住药勺小心翼翼喂着。
李望韫皱着眉头,慢慢喝下。
崔平打量着这个恶煞神,他生了一副俊美皮囊,眼下被病痛冲淡了几分颜色,显得有些消瘦苍白,但仍然可见他轮廓的深邃挺拔。
李望韫烧灼的喉咙被滋润得好了一点,掀起眼皮看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眼神变阴沉:“眼珠子不想要?”
李望韫乃当朝国公唯一的嫡孙,李家又属皇亲国戚,勋贵世家,老国公把他宝贝得跟眼珠子一样,李望韫骄横残暴,视人命如草芥,稍稍不渝就会血流成河。
他说的话不是开玩笑。
崔平吓了一跳,连忙谢罪:“世子息怒,奴才一时走神,没有……没有冒犯之意。”
李望韫看了他两秒,吐出一个字:“滚。”
崔平害怕得不行,抓起药碗就往外走。
到门口时,李望韫又叫住他:“不要再让旁人进来,这几日都由你在我身边服侍。”
李望韫身边的人都死得快,还没有固定侍奉的人。
崔平知道李望韫多半是不想让更多的人再看到他现在的模样,而已经看过的自己恐怕也不会被放过。
约莫等服侍完这段时间,他就会被处死。
心底升起寒意,但崔平此时就想找机会留在李望韫身边,哪怕承担着冒死的风险:“知道了,世子。”
嬷嬷见他安然无恙出来,眼中闪过诧异,崔平与她说了世子的吩咐,她又多了些同情之意。
她拍了拍崔平的肩:“既然如此,你便从原先的房间搬过来吧,好好侍奉世子。”
崔平刚入府两日,着实没有需要收拾的东西,他只回到房里拿了个一直带的包裹,就搬到李望韫旁边的偏殿住下。
偏殿只有他一人,崔平躺在床上,忍不住从包裹里拿出那块玉衡。
他握着玉衡细细摩挲,摸到背面刻着的“云”字,不禁落下眼泪。
玉衡的主人叫江敛云,崔平和他是竹马。江敛云为人温柔,待他极好,他从小没有父亲,江敛云对他来说亦兄亦父,二人之间亦有爱慕之情。
崔平以为他会和江敛云一直在一起,但江敛云却突然死了。
一年以前,崔平母亲患病,江敛云进入国公府侍奉李望韫,用自己丰厚的月钱接济崔家。
母亲重病有救,崔平很高兴,但李望韫声名在外,他又很担心江敛云的安危。
不过后来江敛云说世子待他极好,而且他在国公府快一年了都没有出事。
崔平本来都放心了,谁知就在前阵子,江敛云随李望韫入宫参加了场宫宴,竟然莫名其妙溺水而亡。
尸体送回来的时候,李家人只说他是不小心失足。
可是江敛云这样心细谨慎的人,又怎么会去那种危险的地方,又如此不小心呢。
崔平根本不愿相信,他怀疑是有人杀了江敛云。
江母叫他别再追究,崔平怎肯罢休,他安葬好江敛云,为了查清真相,只身前往国公府。
回想这两日的如履薄冰,崔平为江敛云从前报喜不报忧的做法不断苦笑。
他紧紧抓着玉衡。
是李望韫吗?
夜里,崔平半梦半醒睡着,有人敲响房门:“崔平,世子要你去服侍!”
崔平迷迷糊糊起来,应了一声,披上衣服前往隔壁。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原来是李望韫醒了,想喝水。
崔平倒了水,仔细量了温度,才敢端到李望韫面前。
被点为倒霉鬼后,殿里有事小厮就只想着叫崔平,一来一回耽误了时间,李望韫渴极,唇瓣都有些干裂。
崔平默不作声等他用完水,扶他躺下。
挨得近了,他闻到李望韫身上的苦涩药味,除此之外,还缠绕着一股淡淡的冷香。
李望韫用的香价值千金,寻常人碰都碰不到,但这个香味,崔平在江敛云身上也闻到过。
他眼帘颤了颤。
李望韫:“不用回去了,留在这待命。”
崔平一愣,随后小声应下。
李望韫屋里的东西他是不敢随便碰的,崔平站在原地无所适从。
直到李望韫重新睡下,他才靠着床榻,缓缓滑坐在地。
床边镶嵌了颗夜明珠,将黑漆漆的屋子凿开一个裂口,崔平借着光看见李望韫睡得并不踏实。
他收敛着的眉目间总有化不开的愁怨。
崔平想不通,以李望韫这样的身份地位,愁怨什么呢?
刚才那一瞬间,崔平很想问问他记不记得江敛云,以及江敛云到底是怎么死的。
但他不敢,如果江敛云真的是李望韫杀的,他和江敛云的关系会被发现,不仅报不了仇,反而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后半夜崔平睡不着,他靠着床尾静静发呆。
……
“起来。”
崔平被人踢了一脚,他眼珠子转了转,看到李望韫已经坐了起来,两脚垂在床边,正冷眼看他。
天已蒙蒙亮。
李望韫想下床,他光着脚,皮肤因为常年不见光白得几乎透明。崔平找来鞋子,想帮李望韫穿,对方却并不让他碰。
他自顾自踩着鞋子穿上,起身。只过了一夜,李望韫身体似乎好了许多,都有力气自己走路了。
崔平很有眼色地从外面端水进来,伺候李望韫洗漱。
李望韫擦完脸将布巾随手一扔,水珠溅在崔平脸上,他一声不吭擦干净,把水处理了。
回来后,他见李望韫在梳妆。
崔平已经打定主意要讨好李望韫,顿了顿,主动上前拿起梳子,站到对方身后。
梳子一下下划过,不轻不重,力道适中,镜子里的李望韫面无表情,没有阻止。
崔平拿起玉冠,控制着微颤的双手,努力让自己束发的动作自然些。
他像是天生会伺候人,束的发格外端正。
李望韫不知何时侧目,头一回正眼瞧着崔平。
眼前的青年平平无奇,穿着最普通不过的家仆麻衣,肤色也是不起眼的微黄。他身形薄弱,举手投足间充斥着卑怯。
全身上下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他那如丝绸般顺滑的长发,像草窝里藏着的闪亮明珠,格格不入。
李望韫视线顿了顿:“你的头发,怎么养成这样的?”
李望韫自己金尊玉贵,见过的贵人更不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人的头发比崔平的还夺目。
对于这样一个位卑的人来说,着实稀奇。
崔平呆了两秒:“回世子,奴才天生就这样。”
李望韫笑了一声:“是吗。”
他这一笑,如静夜幽昙绽放,把一副好相貌发挥得淋漓尽致。
崔平不知他想什么,没敢搭腔。
李望韫像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勾着嘴角让他上前:“过来。”
崔平老老实实走到他身边。
“蹲下。”
崔平轻颤着,但还是照做。
李望韫凤眼低垂,凝视着自己膝盖面前的人,缓缓伸出修长的手,顺着崔平的发尾,丝丝缕缕勾起一簇头发,缠在白皙的指尖。
那头发像流水一样,只一会儿就从他指缝散开,他又重新挑起一团。
崔平身体绷得紧紧的,只觉得有阴冷的毒蛇缠上了自己,头皮发麻。
李望韫玩了好一会儿,才放过他,他问:“叫什么名字?”
以李望韫的性子,哪里会去关注一个迟早要死的人,他这么问了,说明自己还算让他舒心,一时半会儿不会让他死。
崔平低着眉,唯唯诺诺的:“奴才叫崔平。”
李望韫点头,突然道:“崔平,拿纸笔来。”
崔平动了,他拿来东西后,安安静静站在一旁,他想看李望韫在写什么,又不敢,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李望韫写着信,漂亮的眼瞳染上恶意,语气阴狠:“梁沐霖害我落水,我总要报复回去。”
写完了,他把信装好:“你把信送到监察司长史家,说我过几日设宴,邀梁沐霖来参加。”
崔平一愣,李望韫落水不是意外吗,难道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龌龊?
瞧着李望韫阴毒的眼神,崔平知道他肯定又要作恶。
他迟迟没接信函,李望韫不悦皱眉:“你在做什么?”
崔平反应过来,打着激灵拿走信,赶忙补救:“奴才知道了,我这就去。”
先不管李望韫要做什么,崔平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顺着李望韫的意,在国公府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