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轮到赵离冷汗直冒了。他一边陪着笑脸,一边狠狠剜着戚寒——怎么把这尊大神给招来了!
纪霄云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戚寒微笑,一如他们在那间破屋里的初遇的时光。
如同他将戚寒直接遗弃在人贩子的手底下的事情根本不存在。
如同他们没有从日日相见到分离整整一年。
戚寒面上尚能云淡风轻,手里的琴弦已深深嵌进肉里,翻出内里鲜红的血丝来。这原是他来时便带有的坏习惯,赵离拿着鞭子改了许久依然没改过来。
“你就等着手指头一根根烂掉吧!”赵离气急败坏对他说。
可他宁愿手被砍掉,也不愿弹出这些带着甜腻腥气的莺声燕语、歌舞升平。
“美人不赖,只是不知可愿为我弹奏一曲?”
纪少爷这么说了,赵离又是使眼色又是嘴上应许着,逼迫戚寒快些弹。
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琴弦根根崩断,琴身四分五裂。
戚寒举起双手:“我的手受伤了,琴也坏了,弹不了。”
赵离的脸色一下子黑如锅底。戚寒知道自己回去后境遇肯定分外凄惨,但并不在乎。
他没有怨恨纪霄云的理由。即使纪霄云最后腻烦了陪他过家家,完全不再去男人那里,即使人贩子手下来来往往的孩子都怨他冲撞了少爷开始排挤下绊子,即使人贩子最后也改变了主意,作主将他卖进了勾栏院成了官妓,即使他每天受尽羞辱,生不如死地活着,未来也许要在这样或那样的人、甚至是自己过去认识的朋友长辈身下承欢——想想就恶心。
可是他一点也不怨恨他。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纪霄云总是像亲人朋友那样给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温暖,让他在每日每日鲜血淋漓噩梦中有了一丝与众不同的亮色。
但他厌恶所有逼他到这种境地的人,厌恶自己被视为一个纪小少爷厌烦的玩具,一具用来泄欲的□□。
他想死却不能死,想好好活着甚至不能站在阳光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抱着纪霄云送他的书一遍遍翻看,在那些古今圣贤王侯将相的口中,所成大事者必然要经历挫折,但没有人是打勾栏出身的;在别的小倌的言语中,他们告诉他被有权有势的仇人按在身下羞辱是一种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应该好好珍惜;在赵离和觊觎他的护院口中,他们告诉他学会伺候人才是本分,不然就浪费了他们一片苦心。
为什么?为什么?
在这里,人的价值便只由一张脸和身体所衡量了。赵离曾哀叹他破了相,拼了命似的要把那块伤疤除去,泡了涂上如同刀割一般痛苦的药汤,再用粗布狠狠地擦,一滴药汤灌进左眼,戚寒的世界从此一片模糊。
当朝皇帝曾下令,身有重大残疾的人不可参加科举,也不能做官。当然,那些已经当上的就罢了——
可......不该是这样的。
他连重新开始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永远也没有办法替父母亲洗清冤屈了。
他不想过这样的生活。甚至连纪霄云的脸都看不清,只有那碧绿的眼眸能教他认出他来。
时隔今日,纵使再痛苦、再不愿,纪霄云可能仍是他逃离的唯一希望。
如果纪霄云又回心转意了,戚寒想——他绝对会甘愿拜服在纪霄云的脚下,一辈子俯首称臣。
于是他咧开嘴,对纪霄云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纪少爷......”
“小寒。”纪霄云灿烂地微笑:“我派人给你送新的琴来吧,你弹起来一定很好看。”
“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受委屈了,别的小倌欺负你了就和我说,我帮你摆平。”
“是是是,我们哪里会让小寒受委屈呢,纪公子多虑了——小寒,还不快过来谢谢纪公子。”
戚寒一下子被抱了个结实。
“没门儿,”纪霄云在他耳边笑着说:“想走?我可没心情赎你。”
那一刻,戚寒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粉碎了。
一旁的赵离默默松了一口气。原想那人贩子送人来的时候说纪五和这戚寒有一段,但纪五后来腻歪了的话皆是胡编,没成想竟然是真的。不过连**滋味都未尝过就被厌弃了——这家伙性格是有多差啊!
进而带着看戚寒的眼光,更多了几分轻蔑之情。想得到贵客宠爱不机灵些怎么行,真是活该一辈子在烂泥坑里待着。
春风馆里的夜过的是最快的,几天后,纪霄云送戚寒的琴也到了。
赵离一看就乐了:“这什么玩意儿!”
一般来讲风月场所所用的琴不会太名贵,可也不能差到哪儿去,至少不能音色太差,惹了客人不高兴。但纪霄云送来的这琴只怕是再次也没有了,基本上就一块木头横亘着几道极细的琴弦,可能是工匠也嫌它太简陋以至于不能见人,于是在侧面堪堪涂了几笔山水人物图,不过那拙劣的技法却更加愚蠢——山歪了,河断了,连图中人都是衣衫同色、人首分离的。
赵离笑完,又叫上几个他的“得意门生”一起共赏奇景,几乎个个笑得乐不可支。
“纪少爷叫你好好练了琴,来给他听听这琴的威力呢。”一个貌美小倌哈哈大笑道。
“什么玩意儿,我看他就是故意让人自裁吧。”
“猪叫声都比这个好听。”
“你们都错了,我看呀,纪少爷就是选了一个最合适的。咱们的小寒这么清高,怎么也要一个格格不入的琴来配他——你们说是不是呀?”
任周围的人如何调笑,戚寒也只是呆呆坐在原地看了那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还是赶快苦练琴技为好,不然除了□□时能挣点银子,怕是连饭都吃不起咯……”
众人相视一笑,皆知这次有位从前戚寒父亲的仇家势必想拍下戚寒的初夜,不惜千两重金以换。看到这新人这么出风头,心里便酸酸的,这下一下子找回了平衡,真是爽快至极。
这是压垮戚寒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声音终于发起抖来:“都给/我/滚出去......”
“得了,谁愿意在你这破屋子里待呀,也不嫌晦气。难道你能挡住阿甲不成?”
这群小倌临走时也不忘刺他一下。那阿甲是专抓逃跑小倌的护院,平时就觊觎着戚寒,按他的话说——“就喜欢这些高高早上的公子哥儿又哭又叫的样子。”
戚寒依旧不语。过了大概一刻钟,他才近乎疯狂地伸出手拽那些摇摇欲坠的琴弦,想让这带给他羞辱的花琴马上变成一堆废/物——
未成想琴还好好的,他的手却深深嵌在了琴弦里,鲜血不要命似地喷涌出来;狰狞的伤口中,竟有了些白色的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