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离音一手握着毛笔,一手拿着木牒,不知道要写什么。
吹来的风带着几许湿意,谢雪衡道,“待会儿恐怕要下雨,我们得快些。”
段离音刚要落笔,一听要下雨,“啊”了一声,担忧道,“那如果被雨淋湿了,不就看不到了。”
谢雪衡不解,“什么看不到?”
他忧心忡忡,捏着木牒,“木牒上的愿望。被水浇了,不就糊成一片了,那玲珑娘娘怎么看得到?”
玲珑娘娘是这棵合欢树的传说由来,县志记载,玲珑是此地一位貌美的姑娘,她的爱人上了战场,久久未曾归来。她日日在此处等待守望,最终化作了这棵合欢树。天神被她的痴情感动,让她成了守护姻缘的玲珑娘娘。
虽然谢雪衡说了写牌子的墨水不会遇水晕开,段离音还是不肯再用毛笔,思来想去,跑去和路边卖糖糕的大娘借了个切糖的刀片,然后才在上面矜矜业业刻了四个字。
水镜之中,段离音趴在旁边的青石旁刻字,背对着他,正好挡着木牒,萧无烬只能看到微鼓的面颊,以及一刀一刀刻字的动作,虽然笨拙,却认真又虔诚,长长的睫毛在花灯映照下忽闪着微亮的色泽。
自己的刻完了,他抬头冲谢雪衡招手,笑眯眯地把刀片递给他,“师兄到你啦。”
他的语气说不出的欢快,水镜映出他眉飞色舞的面孔,在明明灭灭的花灯下,仿佛会发光。
他这样无忧无虑的样子,在魔界时,萧无烬却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于是谢雪衡也学着段离音,俯身就着青石在木牒上刻字。他也背对着水镜,并看不到他写了什么,只是动作比起段离音,除了第一笔略有停滞,后面就流畅了许多。
谢雪衡刻字的时候,段离音就闭着眼,双手合十地在心里不断念,提前做祈祷的演习。据说挂牌子的时候,心里就要这么不断念着写下的心愿,念的次数越多,越可能被玲珑娘娘听到,他必定要做今晚挂木牒默念次数最多的人。
睁开眼时,谢雪衡也写完了,段离音赶紧地拿过来看,看这一下,他的脸就红了,偷偷抬眼朝谢雪衡看去,却发现他也在看着他,浅茶色的眼眸深深浅浅,染了满夜浮光,淡而绵长的情意如脉脉水流。
他飞快地低下头,嘀咕几句“这不叫愿望吧”,假装镇定地去树边挂牌子,转身时却把牌子捏在手心,摩挲了好几次那流畅漂亮的四个字,足尖一点一点,全身上下都洋溢着喜悦。
忽然,他回头一看,叫了声,“师兄。”
谢雪衡早习惯他时不时的,有事没事的忽然叫他,只含笑道,“何事?”
段离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到自己快要熟透,才状似镇定地回过头,“没事,就是想说,师兄你的眼睛,真好看。”
说完,他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仿佛自己只是很公道客观地评论了路边的糖甜不甜,丝毫不是贪图师兄美色。
然而,谢雪衡的眼底却微微愣住,不自觉抬头摸上自己的眼,却在还没触碰到之时,就僵硬地停住。此时,远处天边滚落一道隐隐雷声,谢雪衡猛地摇了摇头,把那股突然冲破压制的力量压下。
穿了红布条,段离音却不舍得把木牌挂上去了。半个巴掌大的木牒静默地躺在掌心,他莫名地对它产生了感情,想到师兄刻的字以后要面临风吹雨打,心里就有些难受,觉得让它受了委屈,忍不住摸了摸它的木身,就像在灵池山,偶尔遇到无主的山猫凑过来时一样。
红布条带着刻着心愿的木牒,挂上了树梢。段离音特意把它挂在了繁茂的枝叶下,被风一吹,就混在了一堆木牒之中。段离音怔怔看着,心想,玲珑娘娘,请你一定要保佑我们。
他双手合十,片刻又想到即使是神仙,能保佑的人也是有限的,有限的人里,哪能又同时保佑到他们两个。于是又默默地在心里道,还是不要保佑他了,保佑师兄就好。
如果恰巧两个都保佑了,那就把他的福气都通通给师兄。他这辈子,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的人。可是这么好的人,过去却受了那么那么多的苦……
他只希望,他从此以后,能活得长长久久,快快乐乐。
这样,他就算死,也心甘情愿了。
一道闪电划过,雷声轰隆隆的响起来,雨终于落下来。
行人来去匆匆,很快各自归家,纷纷关门闭户。民间传说中,花灯会下雨,不是什么吉兆。一旦下雨,喜气与阳气就会被冲散,届时一些妖魔鬼怪,也可能会趁此机会出来霍乱,万万不可在街上停留。
谢雪衡拉着段离音到一处屋檐躲雨。段离音看着屋檐一串串流下的雨线,十分新奇,伸手接了几次。
此时,灯会已经全散了。谢雪衡面有遗憾,“可惜没能让你看到舞龙灯。”
每年的中秋花灯,戌时末都会有一场舞龙灯,十二个青年舞起长长的灯龙,十分壮观。段离音自从听说,就一直很期待。
段离音刚要说什么,忽然背后屋子里响起说话声。
女人的声音道,“当家的,你掌个灯,窗子好像没关好,可别让那些东西进来。”
男人刚躺下,不耐烦推脱,女人却一个劲催促着他去看看。男人挨不过,骂骂咧咧地起来,倒是听话地点灯下床,往窗边走来。
段离音条件反射地赶紧抓着谢雪衡蹲下,躲到窗下阴影中。
男人关窗时,依稀看到有红红白白的影子掠过,惊吓中叫了声“谁!”,无人应答。想起传说,他心中有些害怕,也不抱怨了,连忙地关了窗。
段离音抓着谢雪衡的手,微微湿润的掌心互相紧贴。他还记得刚才谢雪衡的话,但不想再惊扰到这户人家,于是贴了过去,挨得近近的,小声道,“师兄,我不遗憾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隔绝出一个小小的世界,夜晚的空气也变得湿润,包裹着两颗心似乎也前所未有的近。
段离音的眼睛明润得像两颗水洗的墨晶,“我不是喜欢中秋节,不管是中秋还是重阳,在我眼里都没有区别。我喜欢的,是,是我在意的人陪我。”
“在意的人”四个字,说得轻轻的,却不亚于世上任何一种撼动心魂之力。如果说在擂台上时,还只是隐有暗示,让他期待却不敢深入妄想。现在,他就是几乎在直接地告诉他,这不是妄想,他一直渴望而不可即的,已经切切实实走到了他面前。
好似生怕他不能完全懂他的意思,段离音补充道,“不对,不止是‘在意的人’,”他有些害羞,却没有任何一点退缩,雨声虽大,他的一字一句,却清晰无比地响在他耳边,“是‘最在意的人’。”
谢雪衡紧靠着他的半边身子,仿佛都已经不受控制地滚烫沸腾起来。耳边的每一声呼吸,都牵动着他全身流动的脉搏。也是这一刻的倏忽,他体内潜藏的那股越发磅礴的逆流复又涌起,他匆忙压下。
惊雷阵阵,谢雪衡沸腾的血液渐渐冷凝,原本的喜悦仿佛化为根根利刺。
不曾拥有的时候,他在黑暗深处卑劣地渴望,纵然面目狰狞,却伪装出一副无可挑剔的画皮,引诱尚不知人心险恶,青涩懵懂的他。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将他诱入他的陷阱。
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他却不得不面对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或许,烈烈只是喜欢上了他那张太过完美,却虚假的画皮。
擂台献花的那一刻犹在眼前,他还记得怀里的花红艳得像一团火,一团炙热燃烧,毫无保留的火,就像他一览无余的诚挚。少年献花给他的神情,仿佛他是他最纯洁无瑕的心上人。
可是,他不是。他是连亲生母亲都不愿多看一眼的多余孽种。这么多年,混杂着血与恨,他早已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现在,他更是个需要依靠固定的血祭才能活下去的怪物。
而他说,他喜欢他的眼睛。可他的眼睛……
如果烈烈知道,他一直以为完美无缺的师兄是这样一个东西,他还会喜欢他吗?还是……现在所有的喜欢,都会变成浓烈刻骨的厌恶。
心底那根根利刺越扎越深,夜晚的冷也深深刺入,他整个人仿佛被一刹那拽入冰湖之底,越沉越深。
明明从前也不是没有说过,为什么他这次会心跳这么快。段离音咬着唇,庆幸夜色够浓,雨声够大,不会让师兄发现自己的丢脸。
可虽然丢脸,他整个人却都甜丝丝的。在这样一个有意义的时刻,在根本不知道未来还有几天的时刻,他觉得,每时每刻都不能浪费,想要做什么,就要马上去做。
于是,段离音偷偷瞄了眼谢雪衡,咳了咳,叫道,“师兄。”
谢雪衡没什么反应,他沉浸在某种让他血液停止的幻想中,几乎喘不过气。那股才被压下的冲动察觉到他的动摇,见缝插针地从骨缝中爬行,如一条暗中潜伏的毒蛇,等待着一击致命的时机。
直到被段离音拉了拉袖子,谢雪衡才猛然回神。
段离音对此一无所知。他直了直身体,轻轻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对上谢雪衡的眼睛,他就瑟缩了,声音也越来越小,嚅嗫道,“我们要不要比身高。”
谢雪衡一愣,段离音鼓起勇气,闭着眼睛就贴了上去。
微凉的唇瓣,清淡的草木香裹挟着湿意,并不怎么温暖的温度,却犹如拥有融化万年冰封的力量,像是凭空撑开了一个只属于彼此的结界,刹那间鸟语花香。
·
雨下个不停,合欢树旁的小棚子中,刘老头终于被隆隆雷声吵醒,才看到灯会已经散了。
活到这把年纪,他早不信什么传说了。这些年,信奉玲珑娘娘的人也越来越少,他守着这棵合欢树,难得有生意,不过勉强糊口。好在今晚的两个客人都很大方。他慢悠悠掂了掂手上的分量,想着明日要去打两壶小酒。
整条长街的灯都暗了,只剩刘老头脚边一盏,他慢悠悠收起木桌,盘卦,木牒,背后却传来几声脚步声,停在他身后。
他回头一看,发现是个面容苍白的紫衣人。他半隐在黑暗中,没有打伞,身上有些湿。昏黄的烛火中,依稀可见他紫衣上奇异繁复的纹路,几分神秘,几分贵气,显是个达官显贵,却莫名地有几许挥之不去的压抑之感。
刘老头收摊的动作顿了顿,问道,“客人,问卦还是挂牒?”
紫衣人开口,声音有几分沙哑,“晚上是不是有两个人,在你这里挂了木牌?”
背有点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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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最在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