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业池中,池水又沸过一回,萧无烬全身血肉几乎快要融化,脑中晃过许多碎片般的回忆。
有很小的时候段离音躲在柱子后面探头偷看他的样子,有他拉着他比身高说要保护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有他在他身下颤抖地闭着眼,什么都不懂却还要来解他腰带的样子,有他被遗落在中秋花灯节,一个人寥落孤单的样子……
而那时,他要么为魔界其它部落焦头烂额,要么不把他的话当回事,要么为自己魔心受损而挣扎暴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慢慢把这个,曾经认为是小间谍的小娃娃放在了心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后没有一个粘人的小不点,他会不习惯。他不在的时候,他会想知道他在做什么。
有一回,他又站在他寝殿边的树上,看他私底下在做什么。透过紧紧掩着的轩窗,他看到他万分小心地将一个小盒子从床底下拖出来。他以为那是小间谍终于搜罗出来的线索,或是与他“背后之人”紧密来往的证据,虽然并不意外,他却仍是有些怒意,勉强按捺着,也只是为了要看看他到底装了些什么。
小间谍居然还在那破盒子上设了阵法。层层错节,光是打开都麻烦得不行。等到他终于解开,上面还有一个小锁,是有一次他又赢了谁谁,他自己挑的奖励。
用他的东西卧他的底,这个小间谍倒是会打算。他那时这么想。终于盒子被打开,里面却根本不是他以为的什么布局图,或是和谁的往来书信,却是一根根糖葫芦,一只只纸折的千纸鹤,还有一些他早就扔掉不要的零碎物件。
每一样,都被宝贝一样地收着。仍然很小的段离音满脸认真,一样样地清点,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镇纸兽,摸了摸它的头,珍而重之地放进去。那是他前几日觉得太碍事,让人丢掉的东西。
他不要的东西,他却当成宝贝一样收着。
不管是不是小间谍,倒真是个小傻子。这么傻,留在身边也不需要提防什么。他从没想过,这个小傻子对他的影响,其实从一开始就比最训练有素的卧底还更厉害得多,只是他从未发觉。
十四岁时,段离音骑着战马回来,一身红衣灼灼惹眼,许多魔女红着脸窃窃私语。
十四岁的少年跑到他面前,兴高采烈地说因为他戴着他的铃铛,所以没有危险。他从前就见过他宝贝这个铃铛,他没在意。但那一刻,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膈应,他想说铃铛不是他的,却莫名没有说出口,只让他再也不准戴这个东西。
那一天,他第一次感到魔心有了裂缝。从此以后年年此时,都功法受制,法力大失。每当此时,有些部族就会预谋反叛,但一切仍都在他的把控中。
如果谢雪衡不出现,他或许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但是,谢雪衡出现了。他的魔心第二次不稳,他竟然并不是很想去见他。他怕一见面,他将再也不能否认某个事实,他的境界将真的彻底崩塌。
他想,他真的应该把他送走了。
他让段离音去救谢雪衡,他回来迟了,在刑殿受罚。他头痛欲裂,几天几夜无法入眠,神志不清地又去找他,却看到个杂碎与他纠缠不清。
他最烦这种杂碎,总是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屡屡来纠缠不该纠缠的人。解决了一堆,还有一堆。明明连段离音的脸都不曾见过,却总是执着得让人厌憎。
这是翳魔族的人,他应该要留着他的命。可他想到这个东西脱下段离音的面具,还有那种种举动言辞,他就根本不想留情。
有他在身边,他总是很痛苦。魔心屡屡崩裂,境界摇摇欲坠,早已能够克制的头痛也总是复发,每次发作,总是如同心神重创,躁郁难当。
可是有他在身边,他也总能感受到,那时的自己,血不是冷的。无论他是统领万魔的魔尊,还是四处躲藏的“流犯”之子;无论他是魔功大成,还是无能不堪一击,有一个人,他并不在意。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他会永永远远地陪着他。只有在他身边,他才能睡得安稳。
月上中天之时,他枕在他的腿上。刑殿的血腥味明明是他最讨厌的,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只为了不吵醒他睡觉。他枕着他的腿那么久,他不觉得是个多舒服的事情,可他却这么乖乖的,直到睡着的时候,嘴边还带着一抹笑,仿佛他这时有多幸福和满足。
月光淡淡,他的脸比月光还更无暇。他摸着他的眉眼,想让自己想起谢雪衡,想起那个让他苏醒魔意的人。
可是,他却发现,那个人的身影早已经太模糊。就算嘴里念着他的名字,他想的却仍然只有身边这个人。这种感觉太不受控制,也太令他无法接受,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他察觉到手中的人醒了,他却还没收回在他脸上的手。他故意叫了一声“阿雪”,好像叫了这么一声,他就可以骗过自己,骗过他,光明正大地抚摸他想触碰的一切,而不是非要等到他睡着以后,才敢悄悄地仔细地看。
他的音音睁开眼,假装镇定地问他刚才说了什么。他两手抓着被角,连呼吸都是不正常的,明明在意得要命,却拙劣地装不在意。
这种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他觉得自己真是病得不轻。他从前不觉得自己继承了母族血脉中那一层没有理由的变态,原来只是因为还没遇到那个人。
被迫害流亡的时候,他的爹忍受不了四处躲避居无定所的生活,终于在一个清晨偷偷离去,带走了他娘仅剩的四根朱钗、一只戒指。他不意外,他早就撞见过他与一名女子在草垛厮混。
但第二日,他爹就回来了,出现在他们木漆凋落的桌子上。他的娘亲手盛了一碗肉汤给他,破旧的草屋内飘满久违的肉香,在他们吃得干干净净之后,他娘才笑着摸摸他的头,告诉他,爹爹如今就在他们腹中,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会离开他们啦。
那时他年纪尚小,当时就把胃里的肉吐得干干净净,又十分恐惧自己也会是这个下场,整夜不敢闭眼。
果然,半夜时分,他听到磨刀的声音,接着又是添柴的声音,冷汗流了一背,紧接着房门被推开。
他怀里抓着一把刀,心中却觉得迷茫,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杀手。犹豫之下,冰凉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脸,依稀带着怜爱,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来,她慢慢退了出去。
第二日他起来,娘不在,厨房灶头出现了一锅新的肉汤……
他娘觉得,喜欢一个人,要将他吞吃入腹,方能不离不弃。他一直以为自己与他娘不同,因为从那以后,他见到肉就作呕,却没想到,他们虽然不同,却也一样。
他喜欢看到他无比在意他的模样,喜欢看到他为他吃醋,喜欢看到他为他痛苦。就像看到他受伤流血,他总是一面心疼,一面却控制不住地想将那些血肉一点点舔舐进去。
面对他,他总是很矛盾。他想让他离开,他若拒绝,他会觉得愤怒,因为他不再听话,是不是就表示不再那么在乎他?可他真的答应离开,他又觉得不舍……
终于把他送走,他斩断了一切联系,他的魔心也确实慢慢有痊愈的迹象。可他却依然时不时地想起他,想一次,他就折一只千纸鹤。他知道音音只喜欢吃甜的,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一根根地剔除糖葫芦上的酸味,颇有成就感,忍不住送了一根过去。
他终于下令废除段离音的护法之位,却没想到他却自己回来了。音音回来了,却以那样一种姿态倒在他怀里。
这一次看到他痛苦,他没有丝毫的快感,只觉得满满的恐慌与心痛。魔心再一次剧烈动荡,毁灭的痕迹前所未有的势不可挡,不能遏制。可尽管濒临崩塌,抱着他的那一刻,他却才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空虚终于被填满了。
他知道他再不能欺骗自己。
事已至此,他决定彻底转换自己魔心的根源。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依稀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内心却又感到隐隐的兴奋与喜悦,仿佛即将摆脱一样他早想摆脱的束缚。
投入化业池,熬不过是化业消骨,熬得过也能是脱胎换骨。只是至今还未有人真正能熬过去,大部分都只是成了化业池底一只不得超脱的亡魂。
走入化业池时,他恍然想起多年以前,诛杀族内最后余孽的那一天,在一间破庙里,那个连他一只手都打不过的可怜虫,却被奉为最后希望的所谓“少族长”,他让他取走他的眼睛,对他说,“总有一天,你会比我更悲惨,我会看着。”
他看着又如何?那时他不屑,不觉得自己会有这种弱点。如今他果真有了这个弱点,但他依然不觉得自己会沦落到他这个境地。
他和他娘不一样,他有一个会永远爱他等他的人;他和那个可怜虫也不一样,不会弱小到连最爱的人都要在他面前活活自尽。
“我会永远喜欢尊上。”
音音回来昏迷的那个夜晚,他坐在床边看着他。他从未回应过他的这句话,最多也只是反问一句“你知道永远有多久吗?”,那时却忽然想起来。
他紧紧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沉睡不行的脸,在心里对他说,音音,有些话说出口,就不能变了。
他说要等他,就要一直等他,直到他回来,他要永永远远地陪着他。
他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但他会永远陪着他,慢慢学着去做。
化业池的灼热深入□□的每一分,探入三魂,萧无烬手边的石头被捏得粉碎,化业池内的怨魂随着池水深入,要夺取侵占他的意识。即使是他,都有些支撑不住。
口中的血腥越来越浓,萧无烬脑中一下子晃过小时被驱逐流亡时的愤恨,一下子晃过为抢一个发黑的馒头被街头乞儿围打的咬牙切齿,一下又是踏平族群的种种快意。那时,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要变强,要变得更强……
可混乱不堪的脑中,想要变强的**却慢慢被一个火红的影子替代。在人界与魔界交界的长街上,烟花绽放的声音盖过他的心跳,灿烂的烟火映得少年的脸也泛着红,他的眼睛那么亮,说着他最简单的愿望:
“可不可以请尊上,也多喜欢我一点?”
这一刻,没有魔心猝不及防的崩塌,没有对不可控情愫难言的抵抗,胸中的火如星火燎原,他不想抑制,也不再抑制,放任迷乱无章的情愫控制他所有的思绪、行为。
“其实我也早就已经喜欢上你了,小傻子。”在很早很早以前,只是你傻乎乎的,从来都看不懂,不知道……
这么傻的小傻子,如果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是不会懂的。其实,他也是刚刚彻底明白承认自己的心。
他让他戴那个奇丑无比的面具,是因为他讨厌别人肆无忌惮看他的目光;
他不让他戴那个铃铛,是因为嫉妒他如此宝贝另一个人的东西,而他不敢说那不是他送的;
他因为他的违抗而生气发怒,一半是作戏,一半却是害怕他的拒绝是不再把他放在心上的开始;
他送走他,是因为他的存在让他再不能遏制功法的崩塌,如果他没有力量,他会失去一切。如果失去一切,他也将再不能保护得了他……
等这一切结束,他就把所有清清楚楚地说给他听……
魔力渐衰,鬼哭狼嚎之声渐盛,所有怨魂都在欢呼,一只只跃进池水中心,吞没血迹斑斑的紫袍,纷纷都想要分一杯羹。
但就在这时,所有冲涌上的怨魂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叫,紧接着,就如同碎布一般四散碎裂。
萧无烬从池水中浮出来,全身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浑身却散发一股骇人的气息。
化业池的三次洗髓,又熬过了一次。
全身血肉模糊,萧无烬浑不在意,淌着水来到一处浅滩,拿出须弥镜,想再看几眼段离音。
须弥镜面迷雾散去,很快浮现出一个红衣少年,垫着脚,手拿长杆,正在打一棵树上的柿子。一颗颗橘红色的柿子,像一个个灯笼挂在枝头。
可长杆太长,他又从未做过这种事,好几下了,杆子都从红红的柿子边滑过,他一个都没打到。
萧无烬“嗤”了一声,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头顶的血顺着脸颊流下,他侧头擦去,眼睛一眼也未离开镜面,他只有一刻的时间能再看看他。
就在这时,有一只手却从段离音身后伸出,从下扶住他的手心,带着他往上,打下了一颗柿子。
月白色袖子宽而整洁,云一样擦过段离音的脸。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抓着长杆。段离音回头,黝黑的眼眸变得更加明亮,看向来人,高兴地叫了一声,“师兄。”
声音甜甜的,带着依赖与信任。
在池子里泡着也要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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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他说过会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