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雪衡的椅子其实很宽,别说两个人,三个人也是绰绰有余,而且铺着厚厚软垫,比起段离音自己在角落苟着的冷板凳要好得多了。
可是,一坐下去,他就如临大敌,尽管椅子很宽,他还是紧挨着远离谢雪衡的扶手,确定力所能及又不着痕迹地离得足够远了,才再次咬了颗松子糖,表面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压压惊,自觉演技无懈可击,却突然听到谢雪衡笑了一声。
他立刻警觉地看他,“你笑什么?”
谢雪衡低头翻过一页,神情认真,嘴角噙笑,笑而不语。
卷宗能有什么好笑的,段离音十成十的肯定,他是在笑他!却假装没笑,可他都听到了。
他是在嘲笑他吗?
段离音郁郁咬了一口糖,非常之在意。可连问两次,未免太落下风,还显得他太敏感。他忽然懂了,谢雪衡想必就是这个心思。
他可不会给他机会。
他想了想,也笑了一声。这笑声太刻意了,就像是故意为了笑而笑。
谢雪衡果然朝他看了一眼,段离音却低头认真数糖,嘴角也挂着那么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笑而不语。
十七……十八……他默念着数完自己碟子里的糖,再看谢雪衡的碟子,三颗糖孤伶伶躺在那里,无人触碰,甚是可怜,于是他又拿了两颗过来。
身旁的视线存在感越发强烈,他觉得嘴里的糖更香了几分,面上却更认真,不紧不慢地把最后一颗糖也挪到自己碟子里,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谢雪衡问他,你笑什么?他就说,没笑什么。他一定会再问,我明明听到你在冷笑。他就回,咦,你这个人,不说我根本没笑,就算笑了,难道我还不能笑了吗?你也真是太敏感!
如此这般,让他无话可说,只能默默郁闷。谁让他笑他。
段离音等着问话,谢雪衡却放下了手里的卷宗,突然向他靠过来。他苦苦拉远的距离,也在这么一次“突然”中被毫不费力地抹杀。
放松的心刹那间紧绷起来。
清隽绝伦的眉眼离他极近,段离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近在咫尺的距离,淡淡的白梅香像窗外绵软的细雪,他屏住呼吸,却感到自己的嘴角被温热的指尖擦过,谢雪衡的一缕黑发随动作垂落下来,拂过他的脸。窗棂上“咚”的一声,是屋檐的积雪终于落下。
谢雪衡自然无比地擦拭指尖,微微一笑,“沾糖了。”
他从靠近到离去,只用了几个呼吸间。这几个呼吸间,段离音却好像经历了飞快的上坡与下坡,到现在心跳都还不正常。
他不肯定,刚才谢雪衡那自然无比的笑容里,是不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小黑球:没,没有吧。】
【段离音:真的没有吗?】
谢雪衡擦完了手,歉然道,“今日事务繁多,所以没能接到你。”
段离音正让小黑球检视下,他还有没有糖沾着,闻言很奇怪,“为什么要接我?”
“我是你的师兄,人间有言,长兄如父。家里的弟弟第一天进学,总会心里不安,又哭又闹,还容易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做哥哥的,通常都要去接送弟弟回家,再买些弟弟喜欢的小礼物,一作安慰,二是祝贺,三是祈福。”
“我才没有又哭又闹还迷路……”段离音不满地反驳了一句,看着面前这一碟满满的松子糖,却发起了呆。
装糖的碟子是红色的,据说这是人间最喜庆的颜色。所以这些糖,从一开始就都是他的,是特意给他一个人准备的礼物吗?这几颗简简单单的糖,忽然就变得珍贵起来。
从来没被祝贺过什么事情,也是第一次收到完全不需要他另外做什么,就能得到的礼物。这是全然陌生的经历。
原来初次进学,是有人会接他回家的。原来这样的日子,他可以得到一份喜欢的礼物。
今天,他提早走了,所以谢雪衡才没能接到他。所以,他才会在山洞外看到他。也许,没接到他后,他就一直在找他。
谢雪衡听到段离音喃喃自语一样地抱怨了一句,然后就安静下来,连糖也不吃了,眼睛里流露出陌生与惊讶,好像第一次收到礼物一样,高兴中又带着茫然的无措。
谢雪衡手里的卷宗忽然字字都看不入眼了。心口细细密密的酸麻微痛,像被绵密细小的针尖刺着。
段离音沉默了许久,忽然问,“你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他低着头,谢雪衡看不见他的表情,“自然不是。你是我唯一的师弟,我们的情分,与其他师兄弟都是不同的。”
“你还去接过别人下学吗?”
“不会有第二个人,还有机会能端走我一整碟的松子糖。”
谢雪衡语带笑意,段离音的心里却越发错综复杂,情绪交织。
曾经,谢雪衡在他心里是最坏的大混账,他恨他抢走了他最宝贵的人,他一定使了卑鄙的手段。所以他怀着恶意接近他,甚至想要杀了他。
可是慢慢接触他,他却发现,他其实真的很好,就连对他,也是一样的好,甚至更好。所有人都喜欢他,不是因为他用了卑鄙的手段,而只是因为,他就是这么好。
他越是好,段离音就感到自己被衬托得越是不堪。
即使答应尊上来“保护”他,他也根本不是抱着要保护他的心思。
谢雪衡看到段离音低着头,慢慢趴到桌子上,忽然开始把自己碟子里的松子糖一颗一颗放到了另一只空荡荡的碟子里,直到两边各自一半。然后,他把其中一只碟子推到了他面前,闷闷地说,“给你的。”
“分你一半。”从推给他到现在,全程,段离音都一眼都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那只被推过来的小碟子,好像看一眼就要心痛,看一眼就要舍不得。
但再舍不得,他也还是把那一半分给了他。
谢雪衡向来不重口腹之欲,也不爱吃这种甜腻的东西。
段离音十分心疼地数着自己仅剩的几颗糖,却发现旁边的谢雪衡居然一动不动。
“知道了,你又够不到是吧。”
他飞快地拈起一颗,毫不客气地塞到他嘴里,谢雪衡这次居然没反应过来,而那颗松子糖已经进到他的口中。
人间什么的,是说,祝贺的礼物是沾着喜气的,所以要吃掉才能分到喜气。这是小黑球刚才说的,段离音不确定地想,那现在,应该是分到了吧。就算是他的一点点补偿……
人间的各种传说规矩,还真是多。
“甜吗?”段离音双手枕在案上,侧头问道。
他当然知道是甜的,但他是第一次给人分东西,当然就想听到对方的感受。
红衣烈烈的少年坐在他身边,望着他时黑眸灼灼,清澈如流水,明亮如繁星。窗外是寒风冷雪,他却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嘴里的糖融化开来,谢雪衡第一次不觉得它腻得无法下咽,反而唇齿间都溢满前所未有的香甜滋味,甜香中带着丝丝难以抗拒的细流,蔓入心底,卷起沉寂的种子,生根,发芽,仿佛穿透千年沉封的厚厚冰层……
“甜。”他轻声说,眼里唇边,都染上笑意。
段离音愣了一下,也冲他笑了一笑,小虎牙晃过一闪而过的稚气。
他把没看的话本重新拿起,挡住了自己的脸,脸上的笑容却在挡住的一刹那就消失了,甜甜的糖吃在嘴里,也有点微微的苦涩。
怪不得,尊上喜欢他,不喜欢我。他连笑起来,也比我好看多了……
心中涌动着浓浓的自卑,段离音还是没发现自己的话本是倒着的,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木然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迷迷糊糊地开始犯困。
谢雪衡处理完最后一份卷宗,转头就发现段离音窝在椅子的角落里,抱着本倒着的话本,雪白的脸贴着红毯,衬得安静又精致。
忽然,他皱了皱眉,好像是做了什么梦,嘴里喃喃了一声。
谢雪衡把他手里的话本轻轻拿走,正准备抱起他到内室去,就听到他含糊不清地说,“您不想我吗……”
他的心一颤。
这个梦也许是不太好,他的眉眼间充满了一种浓浓的难过,“为什么……都不叫我回去……”
谢雪衡想起段离音曾说被赶出家门,心上那些针又像刺得更深了一些。
他走得更慢,希望能让他的梦少些颠簸。
在将段离音放上床铺的那一刻,他听到怀中的人难过至极地叫了一声,“尊上。”
雪雪子本章成就:松子糖x半碟,心口刀子x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喂白月光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