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末年,岁大饥,人相食。
有独行出城门者,数日未见归,而荒野之地多人骨。
时人不以为奇,五十年为一轮,蓬莱山开,天地之间有变。
*
暮冬,彤云密布,朔风渐起。
东海潼安镇人流如织,昏暗天色与夹雪寒风挡不住诸国求仙人士的脚步。
滩涂上支起了一个个草棚,里面坐的多为名门贵族,亦不乏皇亲国戚。
乞丐和贫民挤在草席上,跟蓬头垢面的难民隔的很远。
人们不约而同地眺望东海,目光中尽是难以抑制的渴望兴奋。
辽阔云天与汪洋大海间,仙山虚幻的轮廓若隐若现,时而擎天而起,时而飘渺无踪。
一条白玉阶梯自峰顶飞下,不见起始,不见尽端,仿佛隐匿在云雾霞光中。
层云漫卷,遇山化作横天羽翼,海浪涛涛,击山变为钟磬之音。
滩涂上传来了念经颂佛的声音,炉里佛香燃起,僧人在蒲团上打坐,风中经幡飘扬。
草棚之下,身着锦绣华袍的贵族们脸上纷纷露出神往之色。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世人对长生不老的追求永无休止,更何况乱世之中,活到四十便可称得上是长寿。
传说东海有三座仙山,名为蓬莱、方丈和瀛洲,只要过其中两山便可追寻长生之道,踏上求仙之路。
为了渡过一望无际的东海,凡是经验老道的船工都被哄抢一空,造船消耗的木头用光了潼安镇几十年的储备,到最后仍是连一张木筏都难求。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踏上蓬莱登仙路。
有人登仙山求长生,亦有人不过求一线生机。
*
潼安镇远郊,一处秋枫树林里。
穿着粗布短褂的青年一脚蹬在铁锹上,把土掀到一边。
在他脚下已经挖出了一个大坑,约有小臂那么深。
郑山黑红的脸上全是汗,他甩甩头伸手一抹,哼哧喘着气道:“把坟迁在这里就没事了,这片林子都是用来造船用的,主人家看的紧,那些饥民进不来。”
宋依依不停搓着双手,缩在兔毛斗篷里的小脸被冻得通红,怀里的汤婆子跟着打颤。
她有一双清澈明净的鹿眼,自然卷的乌发用了根发黄的布条绑着,她静静看着郑山拿起骨灰瓮,秀丽精致的眉眼间有几分藏不住的消沉。
郑山伸手往衣服上擦过几遍就算清理了,他捧起骨灰瓮,用不着掂量便已察觉到异样,忍不住皱眉低喃一句。
“果然轻了不少......”
这几天,郑山做梦都会梦见爷爷,直到亲手下葬的这一刻他都无法相信这个噩耗。
身子骨比年轻人还强劲,一身武艺在镇上难逢敌手的爷爷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要是当时没让爷爷去采药就好了,郑山一直很自责,随着爷爷的离开,依依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大多数时间只能躺在床榻上,因为病痛人也睡不着,日益憔悴,瘦到脱了相。
这段时间依依的精气神突然好了不少,可请大夫瞧过后却说是回光返照,让郑山尽早准备后事。
他去棺材铺时,消息灵通的老板还劝他多备一副,现在防水的木料不好找,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了。
一番话把郑山气得转头就走。
依依病入膏肓,但爷爷的丧事还是得办,郑山一手包揽了全部,虽然不是真正的宋家人,但郑山一直记着宋爷爷的救命之恩,他尽心尽力,墓地也是请大师亲自挑的福地。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因为仙山开启在即,潼安镇是不准难民进来的。
从北方来的一群难民被拦在城外,冬天哪有什么吃的,吞雪并不饱腹,把冻死的两脚羊吃了后,他们被坟墓前的贡品吸引,后来又开始扒死人吃,土葬讲究保留尸身完整,没想到竟进了难民的肚子。
火葬的骨灰放在骨灰瓮里也防不住难民,有人扒白土吃的时候把爷爷骨灰也给吞了进去。
郑山得知消息赶过去时,只来得及救下这么多。
想着想着,郑山又将坑挖深了点才把骨灰瓮放进去,泥土有些冻住了,他拿铁锹拍碎土块后一点一点把空隙填实。
安置好爷爷的骨灰后,郑山拍掉身上的雪,背起宋依依往树林外走去。
郑山正是气力足的年纪,干完活也不觉累,在雪地里是健步如飞。
宋依依的情况就不怎么好了,雪白小脸上唇色青紫,鹿眼将闭未闭,鼻息微弱,抱着郑山脖子的小手无力滑落。
郑山眼眶一红,强忍着惊慌加快脚步赶到马车旁,他小心翼翼将昏迷的宋依依放进车厢内柔软的靠垫上,给精巧的暖炉添了火,才出去驾马。
得赶紧喂依依喝药,他想着。
赶到宋家宅子时,门前掉落的铜锁和敞开的大门让郑山又惊又怒,他抱着宋依依第一时间赶到了放药材的仓库。
变卖家产刚买的一批名贵药材被洗劫一空,连存放药材的柜子也被人一并搬走。
县衙那些人怕越来越多的难民在城外暴动于是将他们放进来,然后派兵在繁华地段维护秩序。
至于偏远的宋宅,他们是不管的。
郑山想报官讨个公道,然而宅子本归宋爷爷所有,老人死后轮到宋依依继承,他没有资格出这个头。
怀里的宋依依开始发虚汗,双颊烧得通红,漂亮的鹿眼里含着泪水,目光涣散无神,没发出任何声音。
依依连自己的痛苦都说不出,更别提申冤了。
所有房间都被洗劫一空,连条干净的帕子都没有。
望着空荡荡的衣柜,郑山握紧了拳头,想找件取暖的衣服都无从下手。
没有药依依只能硬撑,万一....万一撑不过去......
忽然,衣袖被一只素白的小手拉住,他垂眸一看,依依正伸手比划着什么,郑山只能从她幅度微小的动作中揣测她的意思。
“想要看看爷爷的灵位还在不在是吗?”
宋依依轻轻点了下头。
空荡凌乱的房间里,本该好好放在供桌上的牌位掉落在房间一角,上面还有鞋底印,郑山拿衣服一擦,双手捧着牌位放到宋依依眼前。
棕色松木材质上,“医宗长老宋郁金之灵位”几字清晰可见。
宋依依忍着心中悲切,颤抖着伸出手,苍白的指尖落在医宗二字旁边,一些往事浮现在脑海中。
身为天机楼大小姐,直到被谢何拙推入剑宗秘境的那一刻,她才想起自己原本是个穿书者。
可怕的是她之前的命运跟书中的轨迹完全重合,而在书里,她作为心机白莲花女配会因为这场人为意外死于刀丛剑阵中。
刀剑割在身上的痛楚令人几欲昏厥,胸中激荡的委屈愤怒让宋依依把这一切全部扛了下来。
然而好不容易逃出死劫,却对上了应寒陵得知自己要对谢何拙不利时看过来的目光,极致的冰冷,一下子将她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宋依依想,她当时的模样一定很狼狈,连危及性命的伤势都不顾只想跟剑宗的人解释清楚。
脖子上一直在流血,用手捂着都止不住,口鼻中弥漫着血腥味,每一次发声都是割喉之痛。
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对应寒陵,对剑宗诸位长老,对玄盟执法殿……
说到最后连声音都变得刺耳嘶哑,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她。
那些人里有看着她长大的长辈,也有曾许诺要保护她一辈子的男人。
即使沾了那么多血迹,解释的话语依然无足轻重,那天之后,她不再开口。
修仙界的人都知道,谢何拙是千年难得一见的超级天才,拥有凌驾于五行灵根和变异灵根之上的混沌灵根。
若她修炼至渡劫期,连镇仙尊也得避其锋芒,因此,谢何拙被视为未来的正道魁首,不少人觉得她就是下一任玄盟之主。
宋依依有自知之明,她没想过要惩罚谢何拙,或是让对方低头道歉,她只想还原事情真相,是谢何拙为夺宝欲杀她。
她一个不能修炼的废物病秧子怎么可能害的了金丹后期的谢何拙?
后来,宋依依想明白了,可她宁愿自己永远不明白。
他们心如明镜,却为了谢何拙的好名声对真相置之不理。
她一再退让,唯一仅剩的底线不过想求个真相大白,却被他们毁了个干净。
剑宗素来护短,不舍得让谢何拙受一点委屈,却可以放任流言蜚语攻击躺在病床上全身没一块好肉的她。
宋依依还记得一些剑宗弟子站在病床边对她说的话。
他们说,谢何拙为人族付出了那么多,现在只是想要一件宝物而已,不能让她寒心,更何况谢何拙实力强大后也会成为对抗妖魔的重要战力......
刚开始得知他们来看望自己的感动一点点冷却下去,后来,无论他们怎么说宋依依都不再理会。
渐渐的,一些谣言传开,她成了因为嫉妒所以要对谢何拙不利的人族逆种,妖魔同类。
那时候的她还不够坚强,每次听到这些话后只敢躲在被子里偷偷流泪,醒后枕头一片湿痕,竟连没有人声的梦里都被逼得崩溃。
她大概是谢何拙的敌人里最弱的一个,估计谢何拙也没把她这个没有灵根无法修炼的病秧子放在眼里,可向来谨慎的性格还是让谢何拙出手了。
死在世俗界,宋依依想,这大概就是谢何拙给自己安排的结局。
只是连累了宋郁金,堂堂金丹期医修先在这没有灵气的世俗界熬尽了寿命。
没有宋郁金,自己也活不了,普通的药材和大夫对自己的病根本不起作用。
“依依别哭,还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看着默默流泪的宋依依,郑山又是心疼又是无措。
宋依依眼睛红的像兔子,里面还残留着些委屈,有些往事连回忆起来都是无法承受的再次伤害。
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宋依依捂嘴咳嗽了几声,痛得浑身颤抖,她靠在墙上,脸色苍白如纸。
哥哥...哥哥......好想再见哥哥一面.....
不想把最后一面定格在为应寒陵跟哥哥起争执的时候。
心仿佛绞碎了一样的疼,宋依依忍受不住在床上打滚,接着像虾米般把自己蜷缩起来。
眼角的泪花和虚汗朦胧了窗外海上仙山的景致,随着泪珠的滚落,仙山一点点清晰起来。
方丈山仿佛自天上而来,倒峰直插海面,飘逸烟云围绕着高峰平顶,五彩奇光冲霄。
蓬莱现,方丈出,只差瀛洲未开。
宋依依原本灰暗的眼眸微微生出了亮光,她伸手对郑山断断续续地比划。
和宋依依一起生活这么久,郑山完全能读懂少女的手势想表达的意思,他慢慢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依依你想去登仙山!?”
宋依依缓慢却坚定地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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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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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