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妖域的事情宜早不宜迟,叶飞玉即刻就起身,临走前他把百里长青叫到一旁,将在东萤山捡到的匕首递给他。
百里长青接过匕首,沉默不言。
叶飞玉笑了笑:“你不必想什么师徒的借口,你也瞒不了我,长青,我知道你动心了。”
百里长青握着匕首的手多了几分力气,依旧不作辩解。
“其实百里的家主也未必不能动情,只是需要心境时刻保持平和,你看这次她受伤,你的心境虽然有一刻凌乱,但不也很快调整好,祸蛇封印不也没事吗?”
百里长青闭眼:“一刻也足以致命,我不能让濮灵,让修行界,因为这点可能而陷入危险之中。”
叶飞玉叹气:“你就是太固执己见,你又怎知白月心中所想,难道你这辈子就一直这样?”
“这没什么不好。”
“长青,我只是不想让你后悔而已。”
百里长青睁眼,眼底清明,“我已经做出了选择,绝不后悔。”
叶飞玉见此人如此,除了叹息,便只能叹息,他拍了拍叶飞玉的肩膀,“记住你现在欠我一个人情,等下次见面的时候,要给我准备上好的龙井茶。”
说罢,叶飞玉化成流光而去。
虽然有人去采摘半月花,但现在不知半月花是否到了花期,且半月花只能开十五天,也不知道如何,百里长青十分担忧,时时去探望碎琼,生怕再像之前那样伤口裂开。
幸好十天后叶飞玉的飞鸽就带着半月花回来了,附带一封信,大致内容是写运气很好,碰巧遇到几株半月花开花,但是半月花极其珍贵,所以他只摘了一朵回来救命,又按百里长青地意思寻到了一颗种子,带回来看能不能在濮灵养活,以备不时之需,最后说在妖域幽都似乎看见上次说的那只作乱梦蝶,说要停留些时日。
拿到半月花的百里长青连忙给碎琼服下,但是却不见效果,百里长青有些着急,还是赶来的百里清对百里长青胡编乱造说半月花需要熬煮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才有效果,百里长青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将还未服下的半株半月花拿去熬煮。
百里清使了些法子让一直守在一边的桃桃晕过去,他将桃桃扶到外室,和内室隔着一道屏风,做完一切,他对着虚空悄声说:“辞山君,我就只能做到这了。”
夜风轻轻拂过,吹熄了屋里的蜡烛,像是逢湛回应了他。
待百里清走了后,逢湛这才显出身形,他现在还是孩子的模样,一步一步走近,身形也一点一点变化,等走到床前的时候,他已经变回了成人的模样。
看到碎琼的时候,逢湛松了口气。
虽然脸色苍白,但是总归止好了血,婆沙幻境之物皆为虚幻,那朵半月花若是真实的,确实会有奇效,但可惜,是假的,入了口,正如叶飞玉的淬火术,聊胜于无。
逢湛细细端摩碎琼,恍惚想起在雪地里初见碎琼的那一眼。
她是那样的脆弱,那样的安静,白雪为她披上一层薄被,呼吸微弱到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气,逢湛扶起她的时候,身体冰冷冰冷,若不是逢湛突然改了路线,也不会遇到她,如果逢湛没来,她就会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片雪中。
总归现在的情况要比那一次的好。
当初救碎琼时,逢湛就去妖域取了半月花,他没告诉过碎琼,他在剑宗也栽种了两棵半月花,为的就是预防之后她重伤,又恰巧之前寻碎琼时他身上带了一株随身。
经过加工,此时他手里的是干花碾成粉末制成药丸,入口即化,服下药丸后碎琼身上的伤以极快的速度愈合,不过半炷香,她的脸色便恢复了红润,虽然尚未苏醒,但是呼吸起伏已经不再急促。
半夜,窗外下起了雨,湿漉漉的水汽顺着未关紧的木窗爬入内室,湿润的风轻轻吹开床上淡紫色的帷帐,露出从蓝色丝绸薄被中挣脱而出的衣角。床帐外春雨绵绵,为幻境的夜晚添了几分冷意,床帐内却是闷热沉重,惹得床上的美人在睡梦中将被子挣开。
白皙的脖子上淌下几滴汗液,细碎的青丝黏腻地贴在脸庞,额头细细一层薄汗,碎琼只觉得热得难受,浑身盗汗,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炙烤一样。
这感觉曾经体验过一次。
她倒在雪地里,所有的不忿、怨恨、不甘,和自己身体一样尽数被皑皑白雪掩埋。
她安慰自己,死亡其实不可怕,过去数次的濒死,体感可比现在的要痛苦得多。
隐隐约约中,她看到有人走来。
看不清脸,那人的手微凉,似乎比这雪还要冷上三分,却轻轻替她拂去了脸上的雪。
那人救起了她,却将她放在床上后不见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回来往她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酸涩的苦味。
碎琼认得这个味道。
半月花。
时隔多年又尝上一株,碎琼想,怕不是妖域仅有的几株半月花都被她吃掉一部分了吧?半月花虽然能让花妖起死回生,但其实是以花妖的生命力而定,脆弱的花妖会因承受不起而死亡,但碎琼十分幸运,她的原型生命力顽强,服下半月花后起死回生,但代价却是大病一场。
那一次碎琼烧了一个月。
高烧当中的意识十分模糊,混沌之中碎琼以为自己回到了许久以前,不知道“以前”是多久以前,也不知道这个“以前”时候的自己身处何处,只是觉得自己正待在内心觉得十分安全甚至依赖的地方,而且有人陪着自己。
那人点了好闻的熏香,说不出来具体是哪种香料,似乎是几种名贵的香料调制而成的独一无二的香味,就像那人身上常常带着的那种。
碎琼病得睁不开眼睛,喉咙火辣辣的不舒服,便如同控诉的婴儿一般哼哼唧唧起来。
那人轻笑,说:“病了倒是孩子气起来。”
那人的声音清脆悠扬,满含笑意,又带了几分宠溺,碎琼得到了回应,哼唧得更起劲来,床榻突然矮了一边,原是那人坐到了旁边,那人说:“给你拿了水,来。”
碎琼还没做出反应,嘴唇就贴上了柔软的事物,温水以恰到好处的速度自唇间流入嘴中,好好地将干冒烟的嗓子润了一润。
“快点好起来吧。”那人的唇贴着她的唇角,复又落到她的额间,如同一片羽毛,酥酥的,痒痒的,如同虔诚的信徒。
碎琼感觉到眼角淌下一滴泪,她喃喃着喊了一句:“师兄。”睁开眼,混沌中闻到的香味原来是风从未关好的窗吹入的寒气,带着淡淡的中药味道,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走了进来,他端着一个普通的木碗,碗里一股股白色的烟气腾升,碎琼的目光顺着烟气腾升消失的地方落到来人的脸上。
眼神清冷,好似窗外的雪。
“你醒了。”
———这就是和逢湛的相遇。
而如今,碎琼又回味到了半月花的滋味,又将高烧不断体会了一遍,只是这次混沌的梦境中再也没有那股独一无二的香味,那人也没有来到她梦中,现在她的梦里唯有荒无人烟的皑皑雪山上的小木屋,年久失修的木门因冷风吹得吱呀吱呀的响,地上残余刚才在大门敞开之时趁机飘入的几片雪花。
药味苦涩,烟气腾升,眼前人看起来和外面的冰雪无甚差别。
碎琼闷哼一声,意识逐渐清醒,梦境中的事物逐渐模糊远去,睁眼,入眼的便是那个梦里端药而来的逢湛,此时,他正坐在床边默默地垂眼望她。
碎琼模糊的想,时移事易,她的内心不知何时也发生了变化。
“你醒了。”逢湛用拧干的毛巾为她拭去额上的汗水,“感觉如何?”
碎琼糊糊涂涂的说:“有种很怀念的感觉。”
逢湛添了杯温水给她喝下,说:“是烧糊涂开始说胡话了?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竟然怀念起这滋味来。”
碎琼抿唇一笑:“我记得你以前没有这么多话。”
逢湛沉默半晌,问:“那我说点正事,碎琼,你非要对自己这样狠吗?”
碎琼愣住:“……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逢湛垂眸,不再说话。
碎琼看逢湛的样子,怕是觉得他问了自己也不会说,现在感觉就像在水帘洞里一样,气氛尴尬,碎琼想了想,觉得既然逢湛已经猜到她在封印异动前就来过濮灵,那藏来藏去瞒着反而会让逢湛觉得自己不信任他,不免有失风范。
于是碎琼清了清嗓子,说:“其实我之前已经有猜测,但在兕牛现身的时候才确认下来。祸蛇其实就附身在兕牛体内,我们进入的水帘洞距离兕牛很近,按理说祸蛇应该察觉到了我们,但他却没有动手,所以我想,或许祸蛇和我们一样,也需要按照百里长青的记忆里事件发生的顺序才能出现,而等我们找到时他才现身,这我才更加确定。”
“因为事实上,兕牛就是在这一次的东萤山破开封印伤人,然后被百里长青所杀。不过现在多了你师兄,虽然过程不太一样,但结果也差不多。我重伤自己,也是因为白月在这次的射猎中也确实受了重伤,确实也是依赖半月花才救活的。”
望着碎琼一脸我也是顺势而为都是为了救成子川甘于奉献的表情,逢湛隐在袖下的拳紧了紧,“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你问的是什么?”碎琼疑惑道。
逢湛正视她,“我问的是,碎琼,你非要对自己这么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