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停住,自后院赶来的陈云起恰好听到了姬瑶这句话,他紧抿着唇看向少女,神色沉凝。
他只需一句话,便能在在陈肆面前拆穿姬瑶冒名顶替之事,但他没有。
或许是他不知陈肆身份,心中防备,又或许是出于对姬瑶力量的畏怯,陈云起最终选择在陈肆面前保持沉默。
而陈肆看了一眼陈云起,冷声问道:“你便是这家中下人?”
话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陈云起这一身劈柴的打扮的确不怎么体面,甚至可以说有些灰头土脸。
他并未因陈肆这句话而感到恼怒,只是沉声反问:“你是谁。”
不请自来,非客。
陈肆为他这话皱了皱眉,淮都陈氏之中,绝没有下人敢这般对他说话。陈稚不知礼数也就罢了,她身边下人竟也是如此。
看着从自己进门就坐在竹椅上动也不动的姬瑶,陈肆实在有些气不顺,他已经自报家门,知道自己是她堂兄,好歹也该站起来问个礼吧。
见姬瑶始终不动,陈肆憋得有些内伤,但若主动将这等事提出,似乎显得自己有些斤斤计较。罢了,她出身乡野,何必与她计较。
陈肆无意再浪费时间,看向陈云起道:“你可知淮都陈氏。”
在他话音落下之际,陈云起抿紧了唇。
淮都陈氏之称,他曾经从父母口中听说过。
“你来干什么。”陈云起看向陈肆的眼神多了几分防备与敌意。
“看来你知道。”陈肆见他如此,顿时了然。
他知道淮都陈氏,想来该是当年护送陈稚的仆婢后人。
陈肆猜得不错,陈云起的父亲正是陈氏当年的护卫,母亲,则是陈家家主已过世的夫人最信重的侍女。
“我乃淮都陈氏一脉,陈肆,此行奉家主之命,带陈稚前往淮都。”陈肆再度说明自己的来意,语气中强压着不耐。
而听到他这句话时,陈云起只觉荒谬。
陈稚病逝后的第三年,她素未谋面的那位父亲派了人来,要将她带回都城。
陈稚叫了陈云起十四年阿兄,她是他妹妹,却不是他的亲妹妹。
她是淮都陈氏家主的女儿。
陈稚原本应该是淮都陈氏的掌上明珠,可惜当年她生母家族倾覆,这位夫人因此忧思过度,生下女儿后便油尽灯枯。临死前,她为自己的女儿取名为稚,命陈云起的父母等扈从带其远离淮都。
一路波折,便有人生出背弃之意,他们为何要奉一个尚在襁褓之中,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孩为主人?不如杀了她,将那些金银宝物分了不是更好?
好在陈云起的父母未曾生出这样的心思,两人尽心护持,最终带着她和陈云起平安抵达杏花里,在此定居。陈稚的母亲只希望她能平安长大,于是二人也未曾告知陈稚身世,只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养大。
有关陈稚的身世,陈云起也是在几年前,陈母临死之时方才得知。
但这样的真相并不会改变什么,在陈云起心中,陈稚始终都是他的妹妹,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只是无论他如何小心照顾,生来体弱的陈稚还是病逝在两年前的风雪中,而在她死去的两年后,淮都陈氏竟然派了人来,要接回这个女儿。
这个时候,陈云起忍不住想,如果他们能早些来,以淮都陈氏的势力,吱吱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陈稚的病是在两年的冬天突然恶化的,在此之前,她本已有了好转的迹象。不曾想到,于冬日的第一场风雪中,陈稚毫无预兆地病倒,病情在短短几日间急转直下,陈云起什么也来不及做,最终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在自己怀中化为冰凉。
于是这时候,陈云起不免觉出几分可笑来,那位陈氏家主,是因何突然想起了这个女儿,要接她回家?
可他的女儿早已埋骨在杏花里的风雪中。
陈肆并不知道陈云起此时心绪如何翻涌,见他沉默许久也不开口,不免生出几分烦躁来。他本以为这个下人说起话来不会像姬瑶一样十句才回上一句,不想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肆彻底没有再多说的兴趣,直接将手中令牌抛给陈云起,只道:“我尚还有事要办,半月后再来此地,这段时日你们将行装收拾好,届时随我离开便是。”
他没有问姬瑶的意见,在陈肆看来,她没有理由不随他回淮都。杏花里这样的偏远之地,如何比得上极尽繁华的上虞国都。
从他的态度,其实也可以窥见几分那位陈家家主对陈稚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是什么态度。
以命令的口气交代完这句话,陈肆转身离去,他也不指望从头到尾动也没动过的姬瑶会突然明白什么是尊敬兄长,起身来送自己了。
陈云起没有拦,他看着手中令牌,神情难辨喜怒,直到陈肆的身影消失在院中,才抬头看向姬瑶:“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冒认吱吱的身份?陈云起怎么也想不出,她有什么这样做的必要。
为什么?
姬瑶望着庭中日光,轻声回道:“我想活啊。”
她的声音仍有几分滞涩,但比起之前一字一顿的喑哑已经好了许多。
姬瑶想活下去,为了活下去,她必须先做个凡人。
陈云起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不明白,她想活下去,同冒认吱吱的身份有什么关联?
姬瑶却没有再解释,今日她说的话已经够多了。
她无意再说,陈云起最终也没有再问。
其实这个理由已经足够。
这世上再没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了。
无论是爹娘还是吱吱,在离开前都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所以他会好好活着,认认真真地过每一天。
另一边,走出陈家小院,陈肆身形闪动,转瞬便出现在数十丈外。
杏花里,小河边。
一辆马车停驻在溪流旁,白发白须的老者坐在车驾上,见陈肆归来,含笑道:“郎君见到那位先主母所出的女娘了?”
此行前来樵县,陈肆轻车简从,跟随在他左右的,只有这名老者。
听了老者的话,陈肆不免想起方才绝不算愉快的对话,面上显露出几分不喜,口中回道:“我将令牌留给了她身边侍奉的人,只等不思归的事了结,将她带回淮都。”
“看来,这位女娘并不讨喜?”老者观他神色,笑问了一句。
陈肆冷声评判道:“长于乡野,不知礼数!”
老者见此,笑叹了一声:“这也不能怪她,生母已逝,乡野之地又有谁能教导她?若非当年之事,她身为家主之女,本应在淮都金尊玉贵地长大,何至于沦落至此。”
一转眼,竟已是十四年过去了,谁能想到,被流放至边地的越氏竟还有起复的一日。
陈家家主过世的那位夫人,陈稚的母亲,就姓越。
当年越氏也是淮都颇有势力的一大家族,但天有不测风云,朝夕之间便面临倾覆的局面。
彼时陈氏虽未落井下石,但也及时与其撇清干系,以免受其牵连。体内流着一半越氏血脉,陈稚留在陈家,能不能好好活下来尚是未知数,是以她母亲才会将女儿交托心腹带其远离淮都,再三嘱托,哪怕她长大,也不必告知她身世。
作为一个母亲,她只希望女儿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谁也没想到,十四年后,越氏族中竟有子弟突破五境,借此得以重回淮都。
眼见越氏将要起复,对陈稚不闻不问多年的陈家家主终于想起了这个自己流落在外的女儿。族中门客卜算出陈稚尚在人间,而陈肆恰好要前往此处洞天秘境,陈家家主便命他归家时将陈稚带回。
听了老者的话,陈肆撇了撇嘴,对越氏颇有些不以为然:“五境又如何,我陈氏何须惧他。”
“这是自然,”老者笑意不改,一个五境修士,还威胁不了淮都陈氏。“不过本是姻亲,若能守望相助,自是最好。”
对这番话,陈肆不置可否。
老者知他年少气盛,也不多言,看向杏花里道:“前日不思归灵气涌动,先天道韵溢散,竟叫这乡里之地也得了好处。这里中杏树生长数百年,本已有灵,如今将先天道韵纳于体内,不日应当就会结出一件至宝。”
听到先天道韵,陈肆也不免露出心动之色,先天道韵能淬炼神识,使之更为强韧,这可是寻常灵物做不到的好处。
但他望了一眼杏花里,最终还是摇头:“如今这乡里之中汇聚了诸多散修大能,还不乏有仙门大派的弟子,即便留下,我也未必能争得机缘。”
就算老者出手,也多不了几分胜算。
既然知道此间机缘不属于自己,又何必在此浪费时间,不如尽早赶到不思归——不思归曾有神魔陨落,神族躯壳湮灭化为数息先天道韵,滋养草木,生出无数奇珍异草,珍奇灵物,形成洞天秘境。秘境中心,魔族遗留的凶刃为煞气裹挟,被镇压于此。
百年前,钦天宗于上虞境内发觉此处洞天,依照世间仙门约定俗成的规矩,成为了秘境所有者。
钦天宗立宗数百年,是上虞国内实力最强的仙门之一,但即便如此,也没有资格独占蕴含先天道韵的秘境洞天,禁止其他修士进入。
是以各退一步,钦天宗制思归令,天下修士执令者便可入不思归。
修士第二境名曰明识,正是神识从无到有的过程,因此能从先天道韵中体悟到的好处最大,相比之下,其他境界修士就难以通过先天道韵令神识得到近乎质的蜕变。所以各大仙门的思归令后,都会优先供给第二境的弟子。
但为防弟子陨落,底蕴足够的宗门还会另备一枚思归令,令随行修士一同进入不思归。
淮都陈氏如今虽不如从前,两枚思归令还是拿得出,不过再多却也没有了。
陈肆的母亲为他用尽人情方求得这次机会,希望能助他境界突破,又请来这位与他早亡的生父有旧的门客护陈肆平安。
心中知晓母亲不易,陈肆打定了主意要在不思归中有所得,便也不打算在杏花里多作停留。
待他坐上马车,老者拉了拉缰绳,两匹通体玄黑的骏马迈步跑了起来,马蹄下生出暗色烟气,眨眼间便行过百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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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